子时的南宫嘉德殿,灯火通明,映照着刘宏年轻却已刻上深沉纹路的脸庞。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简牍,并非寻常政务,而是御史暗行密报——关于三公府邸门前,那些深夜依旧川流不息的车马,那些借着拜访太尉皇甫嵩、司空卢植名义,行串联勾结之实的士族官员名录。他捻起一枚刻着“袁氏门生夜访杨府”的竹简,指尖冰凉,唇角却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功高震主的隐患虽以杯酒释兵权的方式暂时压制,但这盘根错节的士族网络,这沿袭数百年的三公坐而论道、掌治万机的旧制,才是真正禁锢皇权、阻碍新政的千年铁索。今夜,他就要亲手抡起重锤,砸碎这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枷锁。
“陛下,荀令君到了。”内侍压低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宣。”刘宏放下竹简,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荀彧身着深色官袍,步履从容地走入殿内,即便是在深夜被急召入宫,他依旧保持着那份独有的清雅与整肃。他躬身行礼:“臣荀彧,参见陛下。”
“文若,不必多礼。”刘宏抬手虚扶,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核心,“看看这些。”他将那叠密报推向龙案边缘。
荀彧上前,仔细翻阅,越看,眉头蹙得越紧。他并非惊讶于士族的串联,而是震惊于其规模与明目张胆。良久,他放下最后一枚竹简,沉声道:“陛下,树欲静而风不止。皇甫公与卢公虽已交卸兵权,安心中枢,然其位高名重,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无形中已成某些人抗拒新政、觊觎权柄的旗帜与屏障。长此以往,政令不出尚书台,恐非危言耸听。”
刘宏站起身,踱步到悬挂的巨幅《大汉疆域图》前,背对着荀彧,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昂:“文若,你看这万里江山。北伐鲜卑,内平黄巾,朕流了那么多血,付出了那么大代价,不是为了将权力从宦官外戚手中夺回,再拱手让给这些盘踞在‘三公’名位下的蛀虫!太尉、司徒、司空?名位何等尊崇,可除了空谈道德、互相倾轧、结党营私,于国于民,有何实益?先汉之衰,根子就在这相权过重,掣肘君权!”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荀彧:“朕要的,是一个如臂使指、高效运转的朝廷,是一个政令畅通、直达州县的帝国!而不是事事需与三公扯皮,处处要看士族脸色的局面。杯酒释兵权,只是斩断了他们攫取军权的爪牙。现在,该是彻底改造这具陈旧腐朽的行政躯干的时候了!”
荀彧感受到皇帝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将是继军事改革后,又一场石破天惊的巨变。他沉吟道:“陛下之意,是欲彻底架空三公?”
“不是架空,”刘宏斩钉截铁,“是重塑制度!三公之位可存,以示荣宠,不忘功臣。但其议政、决策、执行之权,必须悉数剥离,归于朕直接统领之尚书台!”他走到龙案前,用手指重重地点着案面,“自即日起,尚书台,便是朕之政事堂!是所有政令唯一的发起、审议与发出之所!三公?当好他们的道德楷模、朝廷花瓶便是!”
荀彧脑中飞速运转,思考着此举将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需要完善的细节:“陛下圣明,集中事权于尚书台,确是强干弱枝、提升效率之良策。然三公之位,沿袭数百年,士林清议皆以其为百官之首,骤然夺其权柄,恐天下震动,非议汹汹。尤其袁隗等人,必借此兴风作浪。”
刘宏冷笑一声,走回案后坐下,眼神深邃:“震动?非议?朕难道还怕这个?平定黄巾、扫除宦官时,震动还小吗?至于袁隗……”他瞥了一眼那堆密报,“他若安分,朕尚可容他颐养天年。他若敢跳出来,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朕不仅要夺权,还要让天下人知道,为何要夺权!”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坚定:“文若,具体章程,朕已有腹案。你即刻草拟诏书,核心有三:其一,明定尚书台为帝国最高行政机构,总揽一切机要政务,直接对朕负责。凡官员任免、钱谷刑狱、律令制度,皆由尚书台议定,呈报朕批阅后用印下发,无需再经三公府审议附署。”
荀彧立刻领会:“如此一来,三公府便成了纯粹的文书传递与档案保管之所,再无决策之实。”
“其二,”刘宏继续道,“强化尚书台建制。设尚书令为你之职,总领台事。其下仿照六部…嗯,暂设六曹尚书,分掌吏、户、礼、兵、刑、工诸事。所选官员,不论资历,唯才是举,尤以寒门子弟及支持新政者为先。朕要的,是一个充满活力、唯命是从的新中枢!”
“六曹分职,各司其职,权责明晰,确能大大提高效率。”荀彧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皇帝此议,可谓打破了数百年的官制陈规,“只是这六曹尚书人选…”
“吏曹关乎铨选,至关重要,朕看那毛玠品性刚直,识人善察,可暂领其事。户曹掌钱粮,就让糜竺兼任,他精通货殖。礼曹…暂时由你兼管,待有合适人选再议。兵曹涉及军事机要,由枢密院直接对接,尚书台负责执行,人选朕自有安排。刑曹关乎律法,待卢师主持修律完成后,可由其推荐精通律法之干才。工曹则非陈墨莫属。”刘宏早已深思熟虑,此刻娓娓道来,条理清晰。
荀彧一一记下,心中凛然,皇帝这是要打造一个完全忠于自己、且具备极强执行力的班底。
“其三,”刘宏的声音再次变得冷硬,“明确三公权责。诏书中要写明,晋升皇甫嵩为太尉,卢植为司空,乃朕体恤功臣,酬其勋劳,使之‘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参议国家大政方针,以备咨询。而非日常政务,今后非朕特召,三公不得干预尚书台运作,各州郡奏报亦直送尚书台,无需再呈报三公府!”
“论道经邦,燮理阴阳…”荀彧细细品味这八个字,这简直是将三公彻底架空成了皇帝的高级顾问,“陛下,此八字,可谓釜底抽薪。然则,皇甫公与卢公处…”
刘宏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皇甫义真和卢子干,是明白人,更是忠臣。朕会亲自召见他们,陈明利害。为了大汉的长治久安,为了新政能推行下去,朕相信他们能理解,也愿意做出牺牲。荣宠、爵位、青史留名,朕绝不会亏待他们。但权柄,必须收回!”
他看向荀彧,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期许:“文若,这副重担,朕就交给你了。尚书令之位,非你莫属。由你执掌这帝国新政的中枢,朕才能安心。草拟诏书吧,要措辞严谨,法理清晰,明日大朝,朕便要昭告天下!”
荀彧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他深深一揖,声音坚定而沉着:“臣,谨遵陛下圣谕!必竭尽全力,助陛下成就此番改制大业!”
次日清晨,德阳殿大朝。
文武百官依序而立,气氛却与往日不同,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许多消息灵通的官员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尤其是看到龙椅上刘宏那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面孔,以及侍立在御阶旁、手捧黄绢诏书的荀彧。
例行奏对之后,刘宏并未像往常一样宣布散朝,而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站在文官首列的太尉皇甫嵩和司空卢植身上,缓缓开口:“太尉,司空。”
皇甫嵩与卢植出列躬身:“臣在。”
“昨日朕与二位爱卿所言,可都思量清楚了?”刘宏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百官顿时屏息,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二人身上。
皇甫嵩率先抬头,他今日未着戎装,而是一身庄严的太尉朝服,他面色平静,眼神清澈,洪声道:“回陛下,老臣深受皇恩,委以重任,常恐才德不足,有负圣托。如今四海初定,陛下欲革新制度,强化中枢,以利万民,此乃英明之举。老臣年迈,精力不济,愿遵陛下之意,专心于参详军国大略,为我大汉‘论道经邦’,日常琐碎政务,确应交由年富力强、才堪大任者处置。陛下圣明烛照,老臣皇甫嵩,谨奉诏!”
他声音洪亮,语气坦然,没有丝毫勉强或不甘。这番话一出,满朝皆惊!谁都听得出来,皇甫嵩这是主动表态,支持皇帝收回相权!
紧接着,卢植也开口了,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左传》有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改革制度,乃顺应时势之举。尚书台本就掌管机要,近在帝侧,提升其权责,有利于政令统一,提高效率。臣卢植,愿与皇甫公一同,为我大汉‘燮理阴阳’,拾遗补阙,至于具体政务,自当由尚书台诸位同僚劳心劳力。臣,亦谨奉诏!”
两位德高望重的功臣,帝国军队曾经的灵魂人物,竟然如此一致地、心甘情愿地交出了手中的核心权力!这一幕,让所有准备看热闹、甚至准备趁机发难的官员都措手不及。
刘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微微颔首:“二位爱卿深明大义,实乃国之柱石,朕心甚慰。”他转而看向荀彧,“荀令君,宣诏吧。”
“臣,领旨!”荀彧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黄绢,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响彻大殿:
“制曰:朕绍承大统,夙夜兢兢,思臻上理。稽古立官,惟在熙绩。今寰宇初靖,百废待兴,政令之通塞,实关国家之盛衰。朕观尚书台,典司枢机,密迩朕躬,允宜重其职任,以一政令…兹明确规定,自即日起,尚书台为帝国最高行政枢要,总揽一切机要政务,直接对朕负责…凡官员黜陟、财政度支、礼仪教化、刑名律令、工程营造等一应事宣,皆由尚书台议定章程,呈朕御览批红后,钤印颁行…特晋尚书令荀彧,总领台事,其下设六曹尚书,分理庶务…”
诏书一条条念出,每一句都像重锤,敲打在那些依靠三公制度维系权势的旧派官员心上。他们脸色苍白,交换着惊惶的眼神。这哪里是提升尚书台权力,这分明是彻底废弃了三公制度!将帝国的行政大权,完全集中到了皇帝和他亲手提拔的尚书台手中!
“…擢升太尉皇甫嵩,司空卢植,参录尚书事,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匡弼朕躬,以备顾问。望二位爱卿,体国奉公,克尽厥职…其余一应政务,非朕特旨,各州郡奏报,皆直达尚书台处置,三公府不得干预…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整个德阳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臣等……接旨!陛下圣明!”以皇甫嵩、卢植、荀彧为首,大部分官员,尤其是新生代和寒门出身的官员,纷纷躬身领命,声音中带着振奋。
然而,总有人不甘心。
“陛下!老臣有本奏!”一个苍老却尖锐的声音响起,只见司徒袁隗手持笏板,颤巍巍地出列,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来了!刘宏眼中寒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袁司徒有何话说?”
“陛下!”袁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更像是控诉,“祖宗之法不可废啊!三公制度,乃我大汉立国之本,光武中兴亦未曾轻变!陛下如此行事,尽夺三公之权,归于近幸之臣(他目光扫过荀彧,意指其寒门出身和皇帝亲信身份),此非圣君所为,实乃…实乃取祸之道啊!恐令天下士人寒心,朝纲动荡啊陛下!”
他这一跪一哭,顿时引来了不少同样心怀不满的士族官员附和,纷纷出列,跪倒在地:“请陛下三思!”
“祖宗之法?”刘宏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一片的官员,声音冰冷如铁,“袁司徒,你口口声声祖宗之法,朕来问你,高祖斩白蛇起义时,可有这三公九卿之制?武帝北击匈奴、开疆拓土时,可能事事禀报三公?光武皇帝设尚书台,本就是为了强化君权,提高效率!制度,是用来利国利民的,不是用来墨守成规、阻碍进步的!”
他拿起龙案上那叠昨夜看过的密报副本,重重地摔在袁隗面前!竹简散落一地,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事件,让袁隗和他身后的官员看得脸色煞白。
“看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祖宗之法’下,结党营私、营营苟苟的勾当!皇甫公、卢公刚入中枢,尔等便迫不及待地登门‘拜访’,意欲何为?莫非还想如操控何进一般,操控朕的肱股之臣,继续把持朝政,阻挠新政吗?!”
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朕今日明确告诉你们!这天下,是刘氏的天下,是亿万黎庶的天下!不是你们几家几姓,靠着‘祖宗之法’就能世代盘踞、为所欲为的私产!尚书台之设,势在必行!谁敢阻挠,谁就是对抗朝廷,对抗朕!”
他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跪着的官员:“朕念在尔等初犯,今日不予追究。但若再有非议新政、对抗改制者,休怪朕…不讲情面!”
强大的帝王威压笼罩整个大殿,那些跪着的官员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袁隗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他知道,皇帝这是动了真怒,并且掌握了确凿证据,再争下去,恐怕立刻就要步曹节、何进的后尘。
“退朝!”刘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神不属的文武百官。
荀彧收起诏书,面色平静地开始安排尚书台接掌权力的具体事宜,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皇甫嵩与卢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释然。他们或许失去了一部分权力,但却卸下了千斤重担,也为大汉的未来,开辟了一条新的可能。
而袁隗,在侍从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他望着刘宏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竹简,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还有一丝深深的恐惧。他低声对身旁的心腹吩咐了一句,声音沙哑而阴冷:“速去告知本初(袁绍),洛阳…已非久留之地。让他…早作打算。”
殿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阴霾。尚书台的权力被推向了顶峰,三公沦为虚衔,帝国的政治格局被彻底重塑。然而,旧势力的反击绝不会就此停止,袁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在感受到致命威胁后,会做出怎样疯狂的反扑?离开了权力中心的袁绍,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这一切,都预示着这场权力归一的风暴,远未到平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