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击着尚书台的青瓦,在庭院中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已是亥时三刻,洛阳城早已陷入沉睡,唯独这帝国行政中枢依旧灯火通明。值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荀彧沉静如水的面容。他刚刚放下来自幽州的八百里加急——鲜卑残部寇边,劫掠粮草,需朝廷急调军械补给;手边还摊着司隶校尉送来的密报,提及河南尹境内因连日大雨,恐有河堤溃决之险。
窗外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卷宗——各州郡新政推行简报、御史台陈情箱汇总、大司农钱粮核算、将作监器械请款、讲武堂学员分配方案…林林总总,千头万绪,仿佛帝国庞杂血脉中的所有讯息,最终都汇聚于此。
一名年轻的书令史端着已经凉透的羹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案角,看着荀彧眼底的青黑,忍不住低声道:“令君,已是子时了,您…”
荀彧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关于河堤的文书上,声音略显沙哑却异常平稳:“无妨。回水湾那段堤坝,前年陈墨主持加固过,当可无虞。需即刻行文河南尹,令他重点巡查黑石口旧堤,加派民夫,备足沙袋蒿草,昼夜值守,不得有误。”他提笔飞快地写下几行批示,加盖印信,递给书令史,“即刻发出,不得延误。”
书令史接过文书,只觉得那薄薄的绢帛重若千钧。他看着荀彧又拿起下一份公文,那专注而从容的姿态,仿佛窗外不是肆虐的暴雨,手中不是足以压垮常人的重担,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家务。
翌日,雨歇天晴。尚书台各曹房已是人来人往,一片繁忙景象,却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吏曹正在根据荀彧昨夜批复的意见,起草一批涉及三郡的官员调令,以填补因新政推行不力或贪腐被查处的空缺,人选多是讲武堂出身或策问选拔的干才。
户曹的算盘声噼啪作响,依据糜竺从均输平准署送来的数据,核算着下一季度的各州郡钱粮调拨比例,确保边军粮饷和新政专项经费。
礼曹则与太常寺对接,审核着各郡国报上来的官学博士人选及石经分发情况。
工曹的官员正与将作监派来的匠官核对一批运往北疆的改良弩机数量与行程…
每一个环节都在既定的章程下快速运转,指令清晰,权责分明。若有部门之间出现争议或衔接不畅,最终都会呈送到荀彧面前。而他总能迅速抓住要害,引据相关律法或成例,给出公允且可行的裁决,将可能的扯皮与内耗消弭于无形。
“陛下新政,纲举目张。”荀彧在一次小范围议事中对几位曹尚书说道,“吾等之责,便是确保这纲目之间,脉络通畅,如臂使指。章程既定,便需恪守;权责已明,便勿推诿。如此,纵有万般事务,亦可有条不紊。”
一名刚从地方调任而来的官员私下感叹:“在下曾任郡丞,以往朝廷政令下来,往往互相矛盾,或含糊其辞,下面只能揣摩上意,或拖延观望。如今到了尚书台,方知政令之出,竟能如此清晰明确,执行反馈,皆有章可循。荀令君之能,真乃萧何再世!”
新政的推行并非一帆风顺,利益的调整必然伴随矛盾。这一日,尚书台内便迎来了两位“兴师问罪”的大员。
只见大司农曹嵩面带愠色,拿着一份公文径直来到荀彧值房:“文若!你看看!这是你们尚书台核定的清单!糜竺的均输平准署,上月竟从市面收购了超出定额三成的生铁!这已严重影响了我少府所属官营工坊的原料供应!工坊若是停产,延误了军械打造,谁人能担待?!”
他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了陈墨略显急切的声音:“荀令君,下官有要事禀报!”得到允许后,陈墨快步走入,先是向曹嵩行了一礼,然后对荀彧道:“令君,北疆急需的那批替换弓弩零件,因少府供应生铁不足,将作监下属三处工坊已有一处被迫减产。长此以往,恐误边防大事!”
曹嵩一听,更是火冒三丈:“陈大匠!你怎不问问,生铁为何不足?还不是你那个《专利令》!民间那些得了许可的工坊,也在大肆收购铁料,打造些犁头、铁锅与民争利!如今倒怪起我少府来了!”
陈墨据理力争:“曹公明鉴!专利工坊所产农具,亦是利国利民,且其收购价符合《均输平准法》规定,何错之有?倒是少府工坊,工艺陈旧,耗料颇多,产出却…”
“够了。”荀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争执的两人瞬间安静下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二人,没有纠缠于互相指责,而是直接切入核心。
“曹公,少府官坊工艺革新之事,陛下早有明示,将作监会予以技术支持,此事需加快推进。眼下军械缺口,可由少府拨付部分铁料,委托专利工坊中技艺精湛者,按将作监统一标准代为加工,既可解燃眉之急,亦能促其技术提升。具体章程,工曹即刻拟定。”
他又看向陈墨:“陈大匠,北疆军械乃第一要务。将作监需派人入驻代加工工坊,严把质量关,确保如期交付。至于民间农具供应,可与糜竺商议,暂由均输署协调,优先保障专利工坊部分铁料,但价格需平稳,不得借此抬价。”
三言两语,便将一场可能升级为部门大战的冲突,化解为具体可行的协作方案。曹嵩与陈墨对视一眼,虽然各自仍有想法,但对荀彧的安排却挑不出毛病,只能拱手领命而去。
荀彧的理政之才,如同最精密的润滑剂,确保着刘宏设计的这台庞大帝国机器高速且平稳地运转。新政得以越过重重阻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渗透到帝国的方方面面。然而,这高效运转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心力交瘁。
他几乎以尚书台为家,每日处理文书至深夜,对各类数据、律法条款、官员背景烂熟于心。他的值房成了新政的神经中枢,任何细微的滞涩都难逃他的感知,并及时予以疏通。刘宏对此极为倚重,曾多次当众赞许:“文若在,朕无西顾之忧。”
但在这井井有条的表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袁隗府邸的密室中,炭火盆驱散着雨后的湿寒。几位心腹幕僚正在向称病的袁隗汇报。
“太傅,尚书台如今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所有政令,经荀彧之手,皆条分缕析,难觅破绽。下面的人,想拖延、想变通,都找不到由头。”
“是啊,尤其是钱粮、刑名、官员考绩,皆有其章法,以往那些手段,如今都行不通了。荀文若…真乃王佐之才,可惜…不为我所用。”
袁隗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病态,只有深沉的算计:“王佐之才?呵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荀彧如今站在风口浪尖,替陛下总揽全局,协调万机,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将自己置于炉火之上。”
他微微直起身,声音低沉:“他事事力求完美,处处维护新政,这满朝上下,地方郡国,因新政而利益受损者,其怨气不敢指向陛下,最终会指向谁?是他荀彧!是他这个新政的总执行官!他协调得越好,新政推行得越快,这怨气积累得也就越深,越重!”
一位幕僚恍然大悟:“太傅的意思是…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待其…”
“不。”袁隗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光是等待,太过被动。要适时…再给他添上几把柴火。让他更忙,让他做出的决策,触及更多人的利益。譬如,下次朝廷若再审议涉及士族田亩、荫客的律法,不妨就让下面闹得再凶一些,把难题,都堆到他那尚书台去。”
夜色再次降临,尚书台的灯火依旧。荀彧审阅完最后一份关于在交州试种新式稻种的批复,轻轻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卫士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帝国正在他的梳理下,沿着陛下规划的轨道隆隆前行,效率远胜前朝。这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也是他实现“匡扶汉室”理想的途径。
然而,他并非感受不到那潜藏在秩序之下的暗流。曹嵩离去时那隐含不满的眼神,各地士族对新政阳奉阴违的奏报,乃至…来自某些隐秘渠道的、对他个人“专权”的非议…他都心知肚明。
他知道自己身处漩涡中心,一言一行,牵动无数利益。陛下信任他,将这副千钧重担压在他的肩上,他不能退,也不能倒。
“但愿…这机器能一直如此顺畅地运转下去,直至海内承平,国富民强。”荀彧望着星空,轻声自语。但他深邃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他协调着各方,维持着平衡,但这平衡能持续多久?那些被新政不断挤压的旧日利益集团,他们的耐心,恐怕已经不多了。
尚书台的灯火,照亮了他沉静而坚毅的脸庞,也在这寂静的深夜里,默默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与期待。帝国的车轮正在他的驱动下高速飞驰,而前方的道路,是坦途,还是更大的风暴,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