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农忙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洪水,淹没了时间和疲惫。陆信天不亮就下地,顶着星星才回屋,一身汗水泥土倒头就睡。苏宁则像只衔泥的燕子,屋里屋外,灶台田间,还要挤出一切空闲埋头草编。两人常常一天说不上三句话,累得连吃饭都只是机械地吞咽。
但日子,就在这种沉默的、筋疲力尽的忙碌里,悄无声息地拔节。
屋后的菜地,菠菜和小白菜水灵灵地绿成一片,捡着苗吃,也能给寡淡的饭桌添点颜色。那两只母鸡大概是感受到了春意,下蛋渐渐勤快了些,虽然还是隔三差五,但攒上几天,也能让苏宁奢侈地炒个鸡蛋,或者蒸一碗金黄的蛋羹,大半都拨到了陆信碗里——他出的力气最大。
草编的技艺在反复练习中越发纯熟。手指上的茧子厚了,编出的筐篓盒子却越来越精巧结实。陆信每隔十天半月去一次公社,总能带回些粮食、盐、灯油,或者一块小小的肥皂。东西不多,却让这个家一点点脱离了赤贫的边缘,有了点过日子的烟火气。
苏家那边,自上次被陆信硬邦邦顶回去后,消停了一阵。但苏宁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李大花和苏金宝看她的眼神,就像饿狼盯着一块吃不到的肉,充满了不甘和算计。她只能更加小心,把换来的东西藏得严严实实。
这天,陆信回来得比往常稍早一些,脸色却不太好看,左边胳膊不自然地垂着。
“怎么了?”苏宁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竹篮(自从陆信提过后山有野竹,她就尝试着用更坚韧的竹篾编织,难度更大,但成品也更耐用),迎了上去。
“没事,扶犁的时候让牛顶了一下,蹭破点皮。”陆信说得轻描淡写,但额角的细汗和微微发白的嘴唇骗不了人。
苏宁心里一紧,赶紧扶他坐下,卷起他的袖子。小臂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中间破了皮,渗着血丝,肿得老高。这绝不是简单的“蹭破点皮”。
“得弄点药酒揉揉,不然明天更肿。”苏宁说着,就要去翻找那瓶所剩无几的碘伏。
“不用。”陆信拦住她,声音有些哑,“歇一晚就好。”
“不行!”苏宁这次没听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胳膊要是落下毛病,以后怎么办?”
她翻出碘伏,又找出之前剩的一点纱布。处理伤口时,她的动作比上次熟练了许多,但看着那狰狞的青紫,鼻子还是忍不住发酸。这个男人,在外面到底承受了多少辛苦和危险?
陆信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和紧抿的嘴唇,沉默下来,任由她动作。
晚上,苏宁用最后一点白面,掺了玉米面,擀了面条,又狠狠心切了两片腊肉炝锅,做了顿相对丰盛的晚饭。她把面条挑到陆信碗里,把腊肉也大多拨给他。
陆信看着堆尖的碗,没动筷子。
“吃啊,”苏宁催促,“吃饱了才好的快。”
陆信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埋头吃起来。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
饭后,陆信破例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苏宁在油灯下继续编那个竹篮。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专注而宁静。
屋里很安静,只有竹篾摩擦的细微声响。
“苏宁。”陆信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不是“喂”,也不是“你”,而是连名带姓的“苏宁”。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叫她。
苏宁手指一顿,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深邃的眉眼显得有些不真实。他看着她,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许多苏宁看不懂的情绪,有探究,有挣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如果……”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个字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我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你会怎么办?”
苏宁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竹篾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他不是她看到的这个样子?他指的是什么?是他的来历?他的过去?还是……他隐藏的那些本事和秘密?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她一直都知道他不简单,但从未主动探寻。此刻,他却主动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她熟悉的淡漠和疏离,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脆弱的试探。他在不安?他在担心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许久,苏宁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篾,迎上他深邃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看到的你,是肯把保命的粮食分给我的人,是受伤了还惦记着帮我卖筐的人,是在我爹娘哥嫂欺负上门时,挡在我前面的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陆信,我不管你来槐花村之前是谁,做过什么。我只认现在的你。只要你现在是陆信,是那个跟我一起在这个破屋里讨生活的人,就够了。”
话音落下,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陆信定定地看着她,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又像是冰封的河面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苏宁心悸。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小板凳。
“不早了,睡吧。”
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吹熄了油灯,倒在了他的草铺上,背对着她,裹紧了军大衣。
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磨砂玻璃,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苏宁坐在黑暗中,心跳如鼓。她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触碰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但她不后悔。
黑暗中,她听到草铺上传来陆信压抑的、翻来覆去的声音,显然,他也没睡着。
这一夜,破屋里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在沉默和黑暗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而某种东西,似乎就在这无声的对峙和坦诚中,悄然发生了改变。
春天夜晚的风,带着暖意,轻轻吹动着破旧的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