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卷起的尘土还未完全落下,马魁已经弓着腰,满脸堆笑地迎向了从第一辆车副驾驶下来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干部。
“哎呀,欢迎县社队企业局的领导莅临我们槐花村检查指导工作!我是村里的支书马魁,早就盼着领导们来给我们把关指路了!”马魁的声音透着过分的热情,与平日里的倨傲判若两人。
那眼镜干部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略显破旧的生产队部,又越过马魁,落在了闻讯赶来的陆信和苏宁身上,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居高临下的味道。他是县社队企业局的科长,姓郑。
“郑科长,各位领导,一路辛苦了,快到里面坐,喝口水。”马魁连忙侧身引路,同时不忘瞥了陆信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挑衅。
郑科长一行人被请进生产队部的办公室落座,马魁亲自端茶倒水,忙前忙后。陆信和苏宁作为作坊的主要负责人,也被叫了进来,站在一旁。
简单的寒暄过后,郑科长扶了扶眼镜,切入正题,语气官方而冷淡:“马支书,陆信同志,我们这次下来,主要是根据群众反映和一些初步了解,对你们槐花村兴办草编藤条作坊的情况进行一次例行检查。目的是为了规范社队企业的发展,确保集体财产不受损失,防止出现违规违纪的行为。希望你们积极配合。”
“一定配合,一定配合!”马魁抢着回答,然后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郑科长,您是不知道,村里搞这个作坊,我也是后来才清楚具体情况。有些事啊,我也是担心得很,正好向领导们汇报一下。”
他这话一出,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陆信和苏宁心中冷笑,果然开始了。
郑科长不动声色:“哦?马支书有什么担心,但说无妨。”
马魁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主要是这个作坊的账目问题,还有用工、用地、用料,都比较……比较随意。您是知道的,咱们农村办点事,有时候规矩意识淡薄。我作为支书,三令五申要按制度来,可……唉,也可能是陆信同志年轻,干劲足,忽略了程序。比如烧砖用的煤,盖房用的木料,这来源是否清晰?有没有占用集体的资源?还有啊,听说他们卖草编的钱,账目也不太清楚,我就怕好心办了坏事,最后说不清楚,损害了集体利益,也害了同志们啊!”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看似关心,实则刀刀见血。马魁巧妙地把自己的责任撇清,把所有问题都推到了陆信和苏宁的“不懂规矩”和“操作随意”上。
郑科长的脸色严肃了几分,看向陆信和苏宁:“陆信同志,马支书反映的这些问题,确实值得重视。社队企业不是儿戏,必须建立在清晰的制度和账目基础上。你们对此有什么要说明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陆信身上。马魁嘴角微微勾起,等着看好戏。
陆信上前一步,神色平静,不卑不亢:“郑科长,各位领导,马支书提出的这些问题,我们确实非常重视,也一直在努力规范。关于账目、用工和物资来源,我们准备了详细的材料,请领导过目。”
说着,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的王老五。王老五赶紧将一个厚厚的、用针线装订好的账本,以及一叠按满了红手印的“志愿出工记录”和几张简单的物资来源说明,双手捧到了郑科长面前的桌子上。
郑科长有些意外,拿起账本随手翻看起来。账本是用最便宜的毛边纸订的,字迹工整,虽然格式简单,但每一笔收入(主要是草编销售收入)和支出(购买材料、伙食费、预定瓦片定金等)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时间、事由、经手人、证明人一应俱全,后面甚至还附了几张皱巴巴的收据或欠条。
再看那出工记录,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后面标注着出工日期和事项(如挖土、和泥、垒墙、编织等),明确写着“自愿为集体草编作坊建设出力,暂不计报酬”。
物资来源说明更是写明了取土的具体荒坡地点(非耕地)、砍伐烧砖用柴的灌木林区域(经老支书口头同意),以及购买煤和木料的简单凭证。
这些材料算不上完美,甚至有些粗糙,但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已经显得异常规范和用心了。它们无声地证明着,陆信和苏宁并非胡来,而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地做到了公开、透明和有序。
郑科长翻看的速度慢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严肃审视,变得略微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显然没料到,一个村子自己搞起来的作坊,能做到这个程度。
马魁也凑过去看,越看脸色越难看。他没想到陆信和苏宁动作这么快,准备得如此充分!这完全打乱了他“突袭检查、抓个现行”的计划。
“郑科长,这些……这些也就是他们自己记的,真实性还有待核查啊。”马魁急忙说道,试图挽回局面,“而且,就算账面上看起来清楚,谁知道背后有没有猫腻?比如他们卖草编的钱,真的全都入账了吗?还有,他们用的藤条,说是自己采的,谁知道有没有偷砍集体的林木?”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胡搅蛮缠和恶意揣测了。
陆信眉头微皱,正要反驳,苏宁却轻轻拉了他一下,自己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镇定:
“郑科长,马支书的担心我们可以理解。账目和记录都在这里,欢迎领导们随时核查,也可以找任何一位参与的村民询问。至于草编销售收入,我们每次都由至少两人共同经手,赵三小贩那里也有流水记录可以对应。藤条的来源,附近的山上随处可见,我们采集的都是无主的野生藤条,这一点,村里很多经常上山的老人和孩子都可以作证。”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马魁,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解:“马支书,办这个作坊,是为了给咱们村找条活路,让大伙儿多个收入来源。从开始到现在,我们每一步都尽量公开,也多次向您汇报过。您要是早指出这些问题,我们肯定当场就改正了。现在当着县里领导的面,您这样质疑,我们……我们真是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对,让您这么不放心。”
苏宁这番话,以退为进,既摆明了事实,又点出了马魁作为支书事前不指导、事后却来指责的不作为甚至刁难,姿态放得低,道理却站得稳。
郑科长不是傻子,基层的这些弯弯绕绕他见多了。看看桌上扎实的材料,再看看马魁那略显气急败坏的神色,以及苏宁这番合情合理的辩解,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分明是村支书在给想干事的下绊子。
但马魁在县里毕竟有些关系,郑科长也不想把场面弄得太僵。他合上账本,清了清嗓子:“嗯,材料我们先收下,会仔细核实的。看来你们还是做了一些工作的。不过,马支书提出的疑虑,也代表了部分群众的担心,必要的审查程序还是要走的。”
他站起身:“这样吧,带我们去作坊现场看看,再随机找几位村民了解下情况。”
检查,从办公室转向了更广阔的现场。第一回合的较量,陆信和苏宁凭借充分的准备和冷静的应对,暂时稳住了阵脚。但危机并未解除,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马魁绝不会甘心失败,他一定还有后手。而那个神秘的“匿名信”来源,也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众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