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信回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苏宁混沌冻僵的脑海里,激起一圈剧烈而滚烫的涟漪,然后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她死死抱着他结实的腰身,脸埋在他冰冷潮湿、带着浓重尘土和汗味的棉袄前襟,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很快浸湿了一小片布料。不是啜泣,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无声的汹涌。
陆信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那双环住她的、同样冰冷粗糙的大手,收得更紧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把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任由风雪从敞开的门灌进来,仿佛要将这百余个日夜的分离和担忧,都冻结在这一刻的拥抱里。
最后还是陆信先松开了手,声音沙哑得厉害:“先进屋,冷。”
苏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慌忙松开他,胡乱抹了把脸,侧身让他进屋,然后飞快地关上门,插好门栓,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但至少没有刀子似的风。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着彼此狼狈的模样。
陆信把肩上那个比走时更破旧、沾满泥雪的铺盖卷扔在墙角,脱下几乎湿透的棉帽,露出乱糟糟、长了不少的头发和瘦削凹陷的脸颊。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下一片青黑,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灼人,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苏宁。
苏宁也看着他,几个月不见,他更黑更瘦了,脸颊上还有一道已经结痂的细长刮痕,想必是工地上留下的。左胳膊的动作似乎还有些微的不自然,但整体看着精神尚可,至少,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鼻音的问话:“……吃饭了吗?”
陆信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灶台上那些明显是为他预留的、摆放整齐的食物——白胖的馒头,一小碗凝固了油花的炖肉,甚至还有一包没拆封的水果糖。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什么,眼神却软了几分。
“我去热饭。”苏宁立刻转身,手脚麻利地生火,把馒头和肉重新蒸上,又快手快脚地下了把挂面。灶膛里的火苗蹿起,橘红色的光映着她依旧有些发红的眼圈和忙碌的身影,给这冰冷的屋子带来了久违的、鲜活的生气。
陆信没闲着,他走到水缸边,看到缸里只剩小半缸水,还结着薄冰,便拿起水桶和扁担,一声不吭地出门挑水去了。
等他挑满一缸水回来,饭也差不多好了。热腾腾的馒头,重新加热后香气更浓郁的炖肉,还有一碗卧了个鸡蛋的热汤面,摆在了那个吱呀作响的小木桌上。
两人对坐着,默默地吃起来。陆信吃得很快,但并不狼吞虎咽,只是专注而迅速。一大碗面条连汤带水下肚,又啃了两个馒头,吃了大半碗肉,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
苏宁自己没吃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他吃,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终于被填满了。等他放下筷子,她才轻声问:“胳膊……真的没事了?”
陆信活动了一下左臂:“嗯,蹭破点皮,早好了。”他顿了顿,看向她,“家里……都好吗?”
“都好。”苏宁点头,“供销社的草编生意订单一直都有。菜地……冬天没啥菜,就有点菠菜。草编的生意也没断,供销社那边还收。”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汇报着,不想让他看出这几个月独自支撑的艰难。
陆信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为常年劳作和寒冷而有些粗糙的手指上,又扫过屋里虽然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一切。他没说什么,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赞许,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吃完饭,陆信主动收拾了碗筷。然后,他从那个破铺盖卷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苏宁。
“给你的。”
苏宁疑惑地接过,打开油纸,里面竟然是一块崭新的、红底碎花的的确良布料!颜色鲜艳,质地挺括,在这灰扑扑的冬天里,简直亮眼得过分。
“这……”她惊讶地抬起头。这布料,一看就不便宜。
“工地发的补贴,加上省下的饭钱。”陆信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过年了,做件新衣裳。”
苏宁摸着那块光滑冰凉的布料,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暖得发胀。她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低声道:“……谢谢。”
“嗯。”陆信应了一声,转身去拿暖瓶倒水喝,耳根却悄悄红了。
夜色渐深,风雪似乎小了些。破屋里,因为多了一个人,连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稳的、充满烟火气的宁静。
苏宁把之前做好的新布鞋拿出来,递给陆信:“试试,合不合脚。”
陆信接过鞋子,厚实的千层底,细密的针脚。他坐在板凳上,脱下那双磨得几乎透底的旧鞋,把脚伸进新鞋里,大小正合适,温暖又跟脚。
他穿着新鞋在屋里走了两步,没说话,但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满意。
该睡觉了。依旧是苏宁睡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陆信睡地上的干草铺。但今晚,两人却都有些睡不着。
苏宁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草铺上陆信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他回来了,这个家,就又完整了。
而地铺上的陆信,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床上那人清浅的呼吸,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屋里熟悉的烟火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这破屋,这冷炕,这几个月在外面拼死累活时无数次想起的、称之为“家”的地方,他终究是回来了。
窗外,守岁的鞭炮声零零落落地响着,宣告着旧年已逝,新岁来临。
新的一年,会怎么样?
谁也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这就够了。
夜深了。
苏宁翻了个身,面向陆信的方向,在黑暗中轻声说:“过年好,陆信。”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传来他低哑的回应:
“……过年好。”
灶膛里的火,舔着黑黢黢的锅底,发出安稳的、催眠般的噼啪声。破屋依旧四处漏风,寒意像狡猾的蛇,从门缝窗隙钻进来,但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苏宁却觉得,这是几个月来,睡得最暖和、最踏实的一觉。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甚至没有感觉到冷。
她是被一种极轻的动静扰醒的。不是风雪声,也不是老鼠窸窣,而是近在咫尺的、均匀有力的心跳声,和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
意识缓缓回笼。昨夜的一切,像潮水般涌进脑海——风雪夜的叩门声,那个几乎被雪埋没的高大身影,那个带着冰冷和汗味的、几乎要将她勒进骨血里的拥抱……
她猛地睁开眼。
天光已经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缝隙渗了进来,屋里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而是蒙着一层灰白的亮色。她发现自己依旧蜷缩在陆信的怀里,他的手臂还横在她的腰间,沉甸甸的,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和……温度。
她的脸颊,正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单薄的旧棉袄根本阻隔不了那蓬勃的热意,还有那一声声沉稳的心跳,擂鼓般敲在她的耳膜上,震得她心慌意乱。
她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如梦似幻的宁静。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风雪、尘土、汗水和一种独属于他的、清冽又阳刚的气息,并不好闻,却让她莫名地心安。
她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听到他绵长的呼吸。他还没醒。疲惫刻在他熟睡的脸上,胡子拉碴,眼窝下有着浓重的阴影,但眉头是舒展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小的、放松的弧度。
苏宁悄悄抬起眼皮,贪婪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几个月不见,他好像更黑了些,也更瘦了,下颌骨的线条愈发硬朗。但就是这张饱经风霜、算不上英俊的脸,此刻却让她挪不开眼。
她想起刚穿来时对他的恐惧和戒备,想起这几个月独自支撑的艰辛和等待的煎熬,想起昨夜扑进他怀里时那决堤的泪水……一种酸楚又甜蜜的情绪,在心口漫溢开来。
这个男人,话少,性子冷,身上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但他用他笨拙又实在的方式,给了她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窝,一份能填饱肚子的生计,一个能让她挺直腰杆的依靠。现在,他又带着一身风雪和疲惫,如期归来。
也许,穿到这个陌生的年代,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他。
正胡思乱想着,头顶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刚睡醒沙哑的鼻音:“醒了?”
苏宁吓得浑身一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就想从他怀里弹开。
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收紧了些,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动。”陆信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睡意,“再躺会儿。”
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温热透过布料传来。苏宁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她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陆信似乎真的又睡着了,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
苏宁却再也无法平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的力度,他胸膛的起伏,他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每一个细微的接触,都像火星,烫得她不知所措。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外的天色越来越亮。风雪好像停了,世界静得出奇。
不知过了多久,陆信的手臂终于松开了些。他动了动身子,似乎彻底醒了。
苏宁趁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滚到床铺里侧,背对着他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心跳依旧如擂鼓。
身后传来陆信起身的动静,草铺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然后是穿衣服的窸窣声,和他走到水缸边舀水的声音。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抹了把脸,转过身,看向床上那个背对着他、耳根通红、肩膀微微发抖的身影。
破晓的天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带着一种惊惶未定的、却又莫名惹人怜爱的脆弱。
陆信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他没说什么,走到灶台边,开始生火。
橘红色的火苗蹿起,驱散了屋里的寒意和暧昧的尴尬。
苏宁听着身后熟悉的生火声,慢慢平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也站起身,开始整理床铺。两人各忙各的,没有说话,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暖流,却在小小的破屋里静静流淌。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回来了。
这个年,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