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间萦绕着柳暗香身上的清冽梅香,我沉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身处柳暗香的房间,却又分明不同——陈设更雅致,透着陌生的熟悉。
我身着一袭红衣,跪坐在蒲团上,正于案前勾勒一株红梅的最后一笔。
笔尖将停,院门处传来轻叩。
“叩、叩、叩”
我推门望去,见柳暗香提着一方食盒立在雪中,她面颊微红,肩头还沾着细雪。
“师姐。”她轻声唤道。
师姐……是在叫我?
“你来了?”我却自然地接过食盒,指尖触到她冻得微红的指节,“今日特意来看我,可是又想我了?”
她垂眸不语。
我引她进屋时忽觉异样,抬手见衣袖下露出一截纤细腕骨,那些习武形成的薄肌竟消失无踪。
“外头冷,屋里生了炭火,快进来暖暖。”我捻诀拂去她肩头落雪,动作熟稔得仿佛重复过千百遍。
炭火噼啪作响,在墙上投出两道依偎的影。
然而梦境陡然扭曲。
天地化作猩红,无数红线如毒蛇缠缚而上,勒进皮肉,渗出血珠。
我像堕入蛛网的飞蛾,在窒息的束缚间挣扎。
“师姐,我好想你……”
柳暗香的哭声自虚空传来,带着剜心的绝望。
“别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得诡异,“师姐会永远陪着你。”
泣声陡然尖锐,化作万鬼哀嚎——
“唔!”
我猛地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中衣。
柳暗香被惊动,睡眼朦胧地靠过来,温热的掌心贴上我剧烈起伏的背脊。
“可是魇着了?”她指尖轻轻梳理我汗湿的发,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
我急促地喘息着,喉间还残留着梦魇的干涩。
她触及我眼角的湿意,动作微微一顿。
“还是…想家了?”
她蹙眉轻声问道,嗓音放得极软。
“没有…”
“没有…”
我无意识地重复着,攥住她寝衣的袖口,“只是梦魇罢了。现在看见师姐,就好多了。”
柳暗香唇瓣微启还想再问。
“快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我慌忙用袖口抹了把脸,朝她挤出个笑。
她沉默着将我按回枕上,掌心轻覆我轻颤的眼睑。
“睡吧。”她的气息拂过额发,“我在呢。”
我在呢……
这三个字像暖雾融进夜色。
我蜷进她怀里的温度,终于阖眼沉入无梦的安眠。
次日清晨我们正要离去,江怀瑾却追至府门。
“仙长当真不多留几日?”他扶着门框轻喘。
我没好气地挑眉:“怎的?多留几日好让你凑齐换脏腑的原料?”
“仙长说笑了…”他苍白的脸上竟浮起薄红,伸手欲拉我衣袖。
柳暗香不动声色地将我往身后一带,广袖如流云隔开他的指尖。
“尚有要事,不便久留。”
“不打扰的…”他讪讪收手,眼底泛起些许落寞,“仙长是首个认可我所作所为之人…”
我轻笑摇头:“第一个认可你的不该是我。”
日光跃过飞檐,我抬手指向远处炊烟:
“与其求长生,不如想想如何让治下百姓都能安稳活到白头。”
他与我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对望许久,终是化作一声轻叹散在晨风里。
我啃着从城主府顺来的桃子,与柳暗香并肩北行。
这一路行侠仗义说不上,惹祸倒是一把好手——
刚逮着两只野兔烤得喷香,就招来几只护崽的虎精寻仇;
随手摘个山果,惊醒了守树的木灵;
连在溪边踩块卵石,都能惊动水怪。
柳暗香始终静立身后护着我。
三招两式,尘归尘,土归土。
我挠着鼻尖讪笑:“师姐,我是不是特别能惹麻烦?”
她拂去肩头落花,眼底似有清泉流过:“无妨。”
日光将她递来的果子镀上金边。
“你只管往前。”
我望着她递来的果子怔怔出神。
师姐,我究竟……
那梦魇的情景在我眼前闪过。
猩红丝线勒入骨髓的痛楚,她绝望的哭泣,还有我那句鬼魅般的承诺。
所有疑问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仍沉入心底。
我接过那颗青翠的野果,指尖擦过她微凉的皮肤。
“知道啦,师姐。”
甜涩的汁水在齿间漫开,像极此刻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我们在距那破庙最近的村落停驻,向树荫下一位纳凉的老妪打听。
“那庙啊…”
婆子摇着蒲扇,眼尾皱纹里藏着一丝恐惧,“早年山脚下有个顶热闹的庄子,香火旺得百里外都瞧得见青烟。”
她压低声线,像怕惊动什么:“供的是位什么上神,传说曾救苍生于水火。求子的得子,求财的得财,灵验得很。”
“可后来…”蒲扇骤然停顿,“凡是心愿得偿的人家,不出三月必出怪事——不是牲口暴毙,就是亲人癫狂。”
“那庄子渐渐成了鬼村,咱们这儿也立了规矩,谁敢去拜就打断腿!”
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我衣袖: “前年有两个后生偏不信邪,偷跑去许愿…” 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 “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老妇人…”
我低头凝视她枯柴般的手指,“您该净手了。”
老妪:……
她触电般缩回手,在衣襟上反复擦拭:“你这娃娃好不识趣!老婆子讲得口干舌燥,倒嫌我手脏?”
忽又眯眼凑近我们:“看你们这打扮…莫非要去那鬼庙?”
不待回答,她已抓起扫帚赶人: “快走快走!别把晦气带回我们村!”
我笑嘻嘻地闪过扫帚,将几枚银钱塞进她掌心:“婆婆拿去买皂角,记得挑带香味的——”
那老妪接过,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如星子,道谢都带着颤音,攥紧钱钞一溜烟往家跑。
“为何予她银钱?”
柳暗香凝望着老妇远去的背影。
“感觉有用。”我正色道,指尖轻点太阳穴,“这是女人的第一直觉,师姐能领会么?”
柳暗香摇头,发间玉簪流苏轻晃。
“走走走,先找地方歇脚。”
我拽着她袖口钻进路边茶棚,扬手唤道,“老板娘,沏壶最好的茶,再加碟桂花糕!”
粗陶茶碗端上时,我忽然凑近柳暗香耳畔:
“那婆婆指甲缝里藏着庙宇的香灰——她三日内必去过那破庙。”
“况且你看那孩子…”我压低声音示意。
柳暗香转头望去,只见个七八岁的男娃躲在槐树后偷窥,被发现后竟不躲闪,反而噔噔跑近:
“你们要去神庙对不对?”
“你识得路?”我挑眉。
“当然!”他踮脚够着桌沿,脏兮兮的小脸满是得意。
老板娘端茶时瞥了男娃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沉默着擦桌离去。
我将未动过的茶推到他面前:“带路可好?”
他看都不看陶碗,直接伸出十根手指: “得这个数!”
阳光照见他指甲缝里暗红的泥,与老妪手上的香灰如出一辙。
(白重九:十文?)
(小男娃摇头。)
(白重九:十钱?)
(小男娃继续摇头。)
(白重九:十两?!!)
(小男娃再次摇头。)
(白重九撸起袖子,举起拳头。)
(白重九:好啊,你这娃娃,从小就要学奸商是不是?)
(小男娃:不……不是,是……是我不识数,十……十文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