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云南基地的樱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粉色的绒毯。
夏天站在育苗棚外,看着林溪带着学员们给三七苗间苗,姑娘们的白大褂沾着泥点,笑声却比樱花还亮。
她的鬓角已经染了霜,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可只要一走进田间,腰板就挺得笔直,像棚里那些经受过风雨的三七苗。
“夏姐,您怎么又自己扛肥料?”林溪抱着苗盘跑过来,额头上渗着细汗,“都说了让年轻人来,您歇着就行。”
她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儿念念,正举着个小铲子,有模有样地学着松土,嘴里还哼着基地的歌谣:“红土地,长药材,春风吹,幸福来……”
夏天放下肩上的肥料袋,拍了拍手上的灰,眼里的笑意漫了出来:“这点活算什么?当年在荒狼星,扛着星尘菜汤跑三里地都不喘。”
她蹲下身,帮念念把铲歪的土填好,“你妈当年比你还淘,蹲在实验室三天三夜不出来,还是我把她拽去吃饭的。”
念念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妈妈说,夏奶奶是最厉害的人,能让石头地里长出宝贝。”
“不是奶奶厉害,是这土地厉害。”夏天摸了摸念念的头,指尖触到孩子柔软的发丝,心里像被温水泡过。
“你看这土,黑油油的,藏着多少劲儿?只要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好东西。”
龙爷拄着拐杖从远处走来,拐杖头包着层胶皮,在石板路上敲出“笃笃”的响。
他的背更驼了,却还是每天绕着基地转一圈,看看药材长势,听听学员们的课,谁要是偷懒,他照样用拐杖敲敲对方的鞋:“年轻人,手上不沾泥,哪能种出好药材?”
“老东西,今天怎么出来得晚了?”夏天笑着递过去一瓶温水。
“跟伦敦那边通了个电话。”龙爷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他们又想加价订枸杞,说咱们的枸杞多糖含量比别家高10%,我没应,让他们按老规矩来——先保证国内供应,剩下的再出口。”
他瞥了眼林溪,“这丫头跟你一个脾气,认死理,不过我喜欢。”
林溪脸一红,抱着苗盘跑回棚里,身后传来学员们的哄笑。
夏天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在油麻地的刀光里认死理,在港岛的风雨里认死理,直到站在这片红土地上,才明白“认死理”不是固执,是守住该守的本分。
入夏的基地,枸杞园红得像燃着团火。
第一批“新农人”培训班的学员已经能独当一面,有的回了老家开起药材合作社,有的留在基地当技术员,每天跟着林溪泡在田里、实验室里,把“根瘤菌培育”“火山灰改良”这些技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收成。
“夏姐,您看这份报告!”学员小杨举着检测单冲进办公室,脸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
“咱们培育的第三代当归,有效成分含量比十年前翻了一倍,药检所的人说,这品质在全国都是头一份!”
夏天接过报告,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数字,眼眶突然有点热。
十年了,从第一批皱巴巴的幼苗,到现在成片的药材田。
从她和龙爷两个人扛着行李闯内地,到现在上百个年轻人扎在这里,那些在荒狼星没能实现的“安稳”,那些在油麻地不敢想的“长远”,都在这片土地上,慢慢长成了模样。
“把报告给林溪,让她整理成教材,教给新学员。”
夏天把报告递回去,声音有点发哑,“记住,技术是用来传的,不是用来囤的。咱们当年守着技术不外流,是怕被人偷了去糟践;现在教给信得过的人,是让它在更多土地上生根。”
小杨用力点头,转身时差点撞到门口的龙爷。
龙爷拄着拐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当年在油麻地拍的,画面里的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手里攥着把刀,眼神却亮得像星。
“你看你当年,活像只炸毛的猫。”龙爷把照片递给夏天,嘴角的皱纹挤成了花,“哪像现在,倒有几分阿婆的样子了。”
夏天摩挲着照片上的折痕,指尖触到年轻时的自己,突然笑了:“那时候以为,刀够快就能活下去;现在才知道,心够暖,才能活得踏实。”
她把照片放进抽屉,里面还压着张纸条,是当年阿婆塞给她的,上面写着“好好活,日子会甜的”。
傍晚的基地,飘起了饭菜香。
食堂的大师傅是老周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手艺,炖的土鸡菌汤能香透半条街。
学员们端着碗蹲在田埂上,你一筷子我一勺地分着吃,林溪抱着念念坐在旁边,给孩子喂着汤,眼里的温柔像浸了水的棉絮。
“夏姐,龙爷,伦敦药妆集团的人来了,说想跟咱们签十年的供货协议。”
春生端着碗跑过来,他也有了白头发,却还是改不了风风火火的性子,“他们说,愿意把研发中心建在基地,所有设备都用咱们的标准,还想派研究员来跟林溪学技术呢!”
“学技术可以,得按规矩来。”夏天喝了口汤,暖意从胃里散到四肢。
“让他们签保密协议,只许学基础种植,核心的菌种配方和改良技术,一点都不能碰。还有,供货可以,但每年必须预留三成给国内的药企,这是底线。”
龙爷在一旁点头:“对,就这么说。当年在港岛,蒋家那帮人想抢咱们的地盘,没门;现在谁想拿技术当筹码,也没门。”
田埂上的笑声更响了,有人唱起了改编的山歌:“红土地,金不换,守住根,天地宽……”歌声在暮色里飘得很远,像给这片土地系上了根红绳。
深秋的港岛,尖沙咀的中医药文化馆来了群特殊的客人,基地的“新农人”学员,来这里看联义堂的老照片,听夏天和龙爷的故事。
林溪带着他们站在一张泛黄的地图前,上面用红笔标着当年从港岛到内地的路线,像条弯弯曲曲的脐带。
“当年夏姐和龙爷就是沿着这条路,把药材种子带回内地的。”
林溪指着地图上的深圳河,“他们说,过了河,脚踩在自己的土地上,心里才踏实。”
学员里有人问:“林老师,夏姐当年在港岛那么风光,为什么非要回内地种药材?”
林溪看向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游轮正缓缓驶过,远处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跟我说过,风光是别人给的,日子是自己过的。在港岛,她能挣很多钱,却看不到土地;在这里,她能看着种子发芽、结果,能看着乡亲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这比什么都风光。”
正说着,夏天和龙爷走了进来。
龙爷拄着拐杖,夏天扶着他的胳膊,两人的脚步都慢了,却走得很稳。
学员们赶紧让开道,眼里的敬意像潮水似的涌出来,这些年,他们从夏姐和龙爷身上学到的,不只是种药材的技术,更是怎么做人,怎么做事,怎么把根扎在土里。
“都来了?”夏天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墙上的新照片上,那是基地的枸杞园,红果压弯了枝头,林溪和学员们站在园里,笑得比太阳还灿烂,“这张照片拍得好,有精气神。”
龙爷指着照片里的枸杞树:“我认得这棵,是当年第一批栽的,现在都长到一人高了。”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了些,“就像人,扎下根了,就长得快。”
文化馆的管理员递过来一份报纸,头版是基地的报道,标题写着“从港商到新农人:一片药材的家国路”。
夏天翻到内页,看到林溪接受采访的照片,姑娘说:“我们要让世界知道,最好的药材在中国,最懂土地的人,也在中国。”
离开文化馆时,路过当年的“义记茶餐厅”,阿婆的孙子已经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见了他们,老远就喊:“夏姐,龙爷,还是老样子?云吞面多加醋?”
“再来两碗。”夏天拉着龙爷坐下,看着窗外的街景,心里突然很平静。
当年在这里挥过的刀,流过的血,好像都化作了此刻碗里的热气,暖得人心里发颤。
“你说,咱们算不算对得起这片土地?”龙爷喝着汤,突然问。
夏天看着碗里的云吞,白白胖胖的,像极了基地刚收获的天麻。
“不知道,但咱们尽力了。”她夹起一个云吞,放进龙爷碗里,“就像这云吞,皮薄馅足,对得起吃的人,就够了。”
深冬的基地,飘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实验室里,林溪带着学员们调试新的萃取设备,这是伦敦药妆集团按基地标准定制的,能最大限度保留当归的有效成分。
念念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用彩笔涂着画,纸上是一片红色的枸杞园,园子里站着三个小人:戴帽子的是夏天,拄拐杖的是龙爷,扎马尾的是林溪。
“妈妈,夏奶奶和龙爷爷去哪了?”念念举着画问。
林溪揉了揉孩子的头发,看向窗外,雪地里,两个身影正慢慢走着,夏天扶着龙爷,龙爷手里的拐杖在雪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像在写一首关于土地的诗。
“他们在看咱们的药材田呢,看雪把地盖得厚不厚,明年能不能长出好东西。”
雪越下越大,把枸杞园盖成了白色,却盖不住温室里的绿意。
那里,新培育的三七幼苗正顶着暖气生长,嫩得能掐出水。
那里,林溪和学员们的笑声混着仪器的嗡鸣,像在给土地唱一首摇篮曲。
夏天和龙爷走到温室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龙爷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咱们没白来。”
夏天点了点头,眼角的皱纹里落了点雪,很快化了,像滴无声的泪。
她想起荒狼星的星空,想起油麻地的笼屋,想起港岛的风雨,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曾经以为放不下的执念,此刻都化作了这片土地上的雪,滋养着新的生命。
“走,回去喝热茶。”夏天扶着龙爷转身,拐杖敲击雪地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温室里,林溪拿起念念的画,贴在墙上,正好在夏天和龙爷的老照片旁边。
夜色渐浓,基地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雪地里的星。
实验室的灯亮着,林溪还在记录数据;宿舍的灯亮着,学员们在讨论明天的种植计划。
夏天和龙爷的屋里,灯也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户,落在雪地上,像给土地盖上了层温柔的被。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却带着千钧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