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带着三分春寒,落在云南基地的青石板路上。
九十岁的夏天坐在轮椅上,由晓荷推着,慢慢走过育苗棚。
棚里的“云三七5号”幼苗刚冒头,嫩得像翡翠,晓荷的女儿,十岁的念禾,正蹲在旁边,用小铲子给幼苗培土,动作有模有样,像极了当年的晓荷。
“太奶奶,您看我种的苗,能活吗?”念禾仰起小脸,辫子上还沾着泥土,眼睛亮得像雨后的山泉。
夏天伸出枯瘦的手,轻轻碰了碰念禾的头顶,声音轻得像叹息:“能活……只要根扎得深,再大的雨也浇不垮。”
她的目光越过棚顶,落在远处的枸杞园,那里的红果已经能看清轮廓,像缀在枝头的红宝石,那是第五代改良品种,抗旱、抗虫,产量比最初的品种翻了五倍。
龙爷的轮椅停在不远处,由护工推着。
他的听力几乎失了,却能从夏天的口型里读懂意思,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笑意,像两汪沉淀了岁月的湖。
桌上放着两杯热茶,是基地新炒的云雾茶,杯沿飘着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细珠,慢慢滑落,像谁的眼泪。
“龙爷爷,夏太奶奶,上海药行的人来了,说想订明年的当归,要按‘云当归3号’的标准,价格给得比往年高三成。”
晓荷的丈夫,现在的基地负责人,手里拿着订单,语气里带着恭敬,“他们还说,想派技术员来学习种植流程,您看……”
“学流程可以,核心技术绝不能露。”夏天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他们看怎么浇水、怎么除草,至于土壤改良的配方、菌种培育的温度,半个字都不能提。”
她顿了顿,看向龙爷,“当年咱们定下的规矩,一条都不能破。”
龙爷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像是在附和。
护工在他耳边大声解释着,他听完,颤巍巍地抬手指了指墙上的牌匾,上面刻着八个字:“守土护根,薪火相传”,那是十年前,基地成立三十周年时,夏天亲手题的。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给育苗棚镀上一层金。
念禾举着刚采的枸杞花,跑到夏天轮椅前:“太奶奶,这花能泡水喝吗?林溪奶奶说,枸杞全身都是宝。”
晓荷笑着擦去女儿脸上的泥:“林溪奶奶现在在农科院当顾问,下个月就回来,到时候让她教你认药材。”
她俯身在夏天耳边说,“林溪老师说,‘云三七5号’的检测报告出来了,有效成分含量打破了世界纪录,国内的中医院都在抢着订。”
夏天的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像风吹过平静的湖面。
她想起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脚下的荒坡连草都长不旺。
如今,这里成了国家级药材种植示范基地,培育的品种推广到全国十七个省份,带动数十万农户脱贫,那些当年在油麻地不敢想的“基业”,原来从不是靠刀光剑影拼来的,是靠一锹一镐、一苗一木,在土地里扎下的根。
入夏的基地,枸杞园成了红色的海洋。
念禾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在园里帮着摘枸杞,竹篮里的红果堆得像小山,孩子们的笑声在田埂上滚来滚去,惊起几只白鹭,翅尖划过湛蓝的天空,留下淡淡的痕迹。
“太奶奶说,摘枸杞要留三分红,让没熟的再长几天。”
念禾举着篮子,给小伙伴们讲规矩,小脸上满是认真,“太奶奶还说,做人跟种枸杞一样,不能贪多,得给后人留余地。”
晓荷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一幕,眼里泛起湿润。
夏天和龙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却总在清醒时叮嘱她:“守住土地,守住技术,守住良心,比什么都重要。”这些话,她记了三十年,现在又教给了女儿。
安田的孙子,如今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带着日本商社的人又来了。
他对着枸杞园深深鞠躬,语气里满是敬畏:“夏太奶奶和龙老先生当年定下的规矩,我们一直记着,只采购,不打听技术,这是我们第四十年合作了。”
晓荷陪着他参观烘干车间,机器运转的嗡鸣里,当归的醇厚香气弥漫开来。
“今年的‘云当归3号’品质格外好,”晓荷指着传送带上的当归片,“农科院的专家说,这是气候和土壤的馈赠,更是一代代人用心侍弄的结果。”
安田的孙子看着自动化分拣线上,每一片当归都要经过五道检测,眼里满是赞叹:“这样的严谨,难怪你们的药材能畅销全球。我们这次想多订两吨,运到日本的汉方医院,让更多人知道中国药材的好。”
“可以,但要按我们的供货计划来。”晓荷的语气平和却坚定,“国内的订单优先,剩下的才能出口。这是太奶奶定下的规矩,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改。”
傍晚的长桌宴上,农户们端来的菜里,多了道新菜式,枸杞炖花胶,用的是基地的枸杞和港岛运来的花胶。
念禾给夏天和龙爷的碗里各盛了一勺,奶白的汤里飘着几粒红枸杞,像落进玉盘的朱砂。
“太奶奶,龙爷爷,这是我爸爸做的,您尝尝。”念禾踮着脚,把勺子递到夏天嘴边。
夏天抿了一小口,暖意从喉咙流到心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港岛的茶餐厅,阿婆给她端来的云吞面。
想起在基地的第一顿长桌宴,老周炖的土鸡。
想起这些年吃过的无数顿饭,从简单的野菜粥到如今的精致菜肴,变的是口味,不变的是围坐在一起的暖意。
重阳的风,带着秋的干爽,吹黄了基地的银杏叶。
文化馆的新馆落成了,里面陈列着从第一代到第五代的药材标本,墙上挂着一帧帧照片。
夏天和龙爷在荒坡上丈量土地的背影,林溪带着学员在实验室记录数据的侧影。
晓荷直播卖枸杞的笑脸,念禾给幼苗培土的童真……时光在照片里流淌,像一条看得见的河。
张律师的儿子,现在的法律顾问,站在夏天和龙爷的铜像前,给参观的孩子们讲解:“这两位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把一片荒地变成了良田,把‘联义堂’这三个字,从江湖名号变成了响当当的药材品牌。他们守住的不只是技术,更是中国人的底气。”
念禾拉着同学的手,指着铜像底座的字:“你们看,‘守土护根’,太奶奶说,这是咱们基地的根,就像枸杞的根,扎得深,才能长得旺。”
伦敦药妆集团的现任cEo也来了,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用“云三七5号”提取物研发的抗癌新药,临床试验效果显着。
“这是我们和中国药企合作研发的,”cEo对着镜头,语气里满是敬意,“没有联义堂提供的优质原料和种植标准,就没有这款药。我们想把它命名为‘华夏一号’,以此致敬这片土地和守护土地的人。”
晓荷代表基地接过药样,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辰:“谢谢你们的认可,但这荣耀不属于某个人,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从最初的农户,到现在的科研人员,是他们的汗水,让药材有了救人的力量。”
龙爷的精神好了些,由护工推着,在文化馆里慢慢走。
看到当年油麻地的老照片时,他突然停下,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像在哭,又像在笑。
护工在他耳边说:“龙老先生,您看,现在的日子,比当年好多了。”
他用力点头,枯瘦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触摸那些遥远的岁月。
夏天的轮椅停在他身边,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像说了千言万语,那些刀光剑影、风雨飘摇的过往,终究化作了此刻的安宁,像园里的枸杞树,历经风霜,却年年挂果,生生不息。
冬至的雪,下得格外大,给基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
实验室里,科研团队正在调试新的智能育苗系统,屏幕上的温度、湿度、光照数据实时跳动,旁边的架子上,却依然摆着夏天手书的“育苗口诀”,墨迹虽淡,风骨犹存。
“太奶奶,龙爷爷,‘云当归4号’通过零下八度抗寒测试了!”
晓荷跑进暖房,手里举着检测报告,声音里带着激动,“东北的药农说,明年就能大面积种植,再也不用怕冻害了!”
夏天的眼睛已经不太能看清东西,却能从晓荷的语气里听出喜悦,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龙爷的呼吸有些急促,却还是努力抬了抬手,像是在鼓掌。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位老人的白发,像两簇沉淀了岁月的雪。
念禾捧着自己画的画进来,上面是一片金灿灿的枸杞园,园中央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旁边写着:“太奶奶,龙爷爷,这是我画的‘永远的家’。”
晓荷接过画,贴在暖房的墙上,正好在夏天和龙爷的轮椅对面。
雪光透过窗户,落在画上,那些稚嫩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流动的时光。
“太奶奶常说,好的基业,不是看楼多高、钱多少,是看能不能经得起岁月的磨。”晓荷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时光,“现在我懂了,咱们的基业,不在账本里,在这土地里,在这一代代人心里。”
雪停时,基地的广播里响起了熟悉的山歌,是老周当年教给学员的调子,经过改编,多了几分新的韵律:“红土地,金不换,扎下根,天地宽;一辈传一辈,风雨自安然……”歌声在雪地里回荡,像在给这片土地唱一首永恒的歌谣。
又是一年清明,基地的花开得如云似霞。
念禾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考上了农业大学,专攻中药材培育。
她带着新一批学员,在“初心亭”前举行拜师礼,对着夏天和龙爷的铜像深深鞠躬,手里捧着的,是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种植日志》——从夏天到晓荷,再到她,已经传了三代。
“太奶奶说,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把心搁在地里,才能种出最好的药材。”
念禾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龙爷爷说,做生意要先做人,对得起土地,才能对得起自己。今天,我把这些话传给你们,希望你们记住:咱们是种药材的,更是守土地的。”
学员们齐声应和,声音在樱花雨里散开,带着少年人的朝气,也带着沉甸甸的敬畏。
上海药行的新老板来了,带来了一份百年供货协议:“我们想跟联义堂签百年合约,不管市场怎么变,我们只认你们的药材。”
他指着基地的方向,语气里满是感慨,“这世上的生意,能做十年的不少,能做百年的,靠的从来不是精明,是人心,是本分。”
晓荷接过协议,在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沉稳,像她脚下的土地。
旁边,念禾正带着学员们给“云三七6号”幼苗浇水,指尖的动作轻柔,像在呵护一个易碎的梦。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基地的每一寸土地上,育苗棚、枸杞园、实验室、初心亭……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