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间劏房嘅霉味,好似已经腌入了我身骨头里。早早被街市啲吆喝同货车倒车声吵醒,只眼睁开,望住天花板滴紧水嘅霉点,成个人仲系懵嘅。八年牢饭,将我嘅生理钟钉死喺赤柱嘅铜锣声度,出咗来,反而唔识瞓觉了。
傻强俾我嗰两千蚊,我摞咗八百,去街边买咗几件最平嘅汗衫同一条唔褪色嘅牛仔裤。剩低嘅,摞去旧书店,换咗几本页面发黄嘅武侠小说,同一本薄薄嘅《心经》。唔知点解,就想睇呢啲。可能系老了。
过肩龙同睚眦依旧死沉,大概觉得我呢个宿主已经废了。背后嘅关公,自打那晚玉观音发热之后,就又没咗声气,但那种沉重感,好似唔同咗,唔再系压住我,更像系……坐镇在度。
日头,我在深水埗同油麻地嘅横街窄巷里荡。唔系想揾乜,只系行。睇住啲后生仔女拖住手仔行过,睇住茶餐厅里伙记大声吆喝,睇住以前劈过友嘅后巷,而家泊满咗外卖电单车。个世界转得快,我好似件掉咗队嘅旧家俬,摆喺边度都阻碇。
有时行过以前嘅场口,会撞到一两个面熟嘅老嘢。佢哋睇到我,眼神先系一惊,然后系诧异,最后变成一种复杂嘅疏离。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无多余嘅说话。大家都知,个江湖早就唔同晒。我唔系当年砵兰街红棍吉祥哥,佢哋亦唔系当年攥紧西瓜刀嘅古惑仔。而家嘅古惑仔,兴玩抖音,兴炒币,我连佢哋讲啥都听唔明。
直到有一晚,落紧雨,我没带伞,淋到全身湿透,窜入咗庙街附近一条骑楼底避雨。就在呢度,我撞到了“大口发”。
大口发以前系跟崩牙巨嘅,专负责睇赌场数口,把口啷过油,所以叫大口发。我见到佢时,佢企喺骑楼角,拉住个十岁左右嘅细路仔,把口一张一合,好似喺度闹紧个仔。个仔低着头,唔出声,周身名牌,但块面无血色。
“发哥?”我试探性叫了一声。
大口发转过身,见到我,愣住了。佢老咗好多,个头秃咗大半,个肚腩腩出,着住件皱巴巴嘅polo衫,当年嘅滑头样冇晒,剩低一脸嘅憔悴同戾气。
“吉……吉祥哥?”佢眼神闪烁,有啲唔自然,将个仔拉到身后。“你……你出了来啦?”
“出了一排了。”我行近两步,雨水从我头发滴落。“呢个系你个仔?生得几高大。”
大口发干笑两声:“系啊,衰仔唔生性,考试唔合格,闹紧佢。”佢推咗个仔一下,“叫祥伯!”
个仔抬起头,飞快噉睃咗我一眼,眼神里有害怕,更多系一种冷漠,细声叫咗句“祥伯”,就又低下头。
我睇得出,大口发唔系净系闹个仔咁简单。佢周身酒气,眼角有淤青,拉个仔只手嘅时候,衫袖缩上,手臂有啲新嘅伤痕。
“发哥,近排……没咩事嘛?”我问。
大口发面色一变,眼神躲闪:“没事!有乜事!好地地!吉祥哥你忙你先走啦,我教仔!”
就在此时,两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手臂纹满身嘅后生仔,从街口行过,见到大口发,吹咗声口哨,其中一个大声笑:“发叔!数口期到啦!巨哥问你,笔数几时找清啊?唔系下次唔系打咁简单啦!”
大口发脸色瞬间惨白,连忙鞠躬:“很快!很快!同巨哥讲,再宽限两日!一定!一定!”
两个后生仔鄙夷噉睃咗佢一眼,又望向我,眼神带着审视同唔友善,但冇过嚟,行开咗。
我啥都明白了。崩牙巨虽然折咗,但佢啲手下同盘口仲在度。大口发显然系赌钱或者做咩出事,欠了数,被人追债。
“欠了几多?”我等那两个后生仔走远,直接问。
大口发面如死灰,嘴唇哆嗦:“十……十五个。”
十五万。对而家嘅我来讲,系个天文数字。
“点解搞成咁?”
大口发突然激动起嚟,眼泪鼻涕一齐流:“我冇办法啊吉祥哥!个仔要读国际学校,老婆要买楼!我份工(指以前睇场)早就冇啦!跟个老板走水货,又蚀凸!唔赌,边有快钱?点知越踩越深……”
我睇住佢,好似睇住八年前嘅自己,为了生存,乜都敢搏,结果跌落更深嘅坑。个仔喺旁边,吓得瑟瑟发抖,但眼神里对我呢个陌生嘅“祥伯”,依然系隔绝同害怕。
我摸向裤袋,里面只有傻强俾我、剩低嘅几百蚊。我摞出来,塞到大口发手里。
“得咁多,顶住档先。”
大口发捏住嗰几张皱巴巴嘅钞票,愣住咗,然后像被烫到一样想塞翻俾我:“唔使!吉祥哥!我点可以要你嘅钱!你都……”
“拿住。”我按住佢手,语气不容拒绝。“唔系帮你,系帮个仔。”
大口发望住我,眼神复杂到极,有羞愧,有感激,更多系一种绝望。“冇用嘅……吉祥哥,还唔清嘅……佢哋会打死我……”
“带个仔返去先。”我没直接应佢,只系讲。“件事,我谂下办法。”
大口发将信将疑,但系没其他办法,只好拉住个仔,千恩万谢噉走了。
我看着楼底,雨渐渐细了。我没办法。我一个刚出狱嘅废人,有乜办法帮人还十五万?但系,我唔可以眼睁睁睇住大口发被逼死,个仔变孤儿。当年我没得拣,而家佢好似都没。
我谂起陈国忠。但系,搵佢?等于自投罗网,而且佢亦未必会帮一个过气古惑仔。
我漫无目的噉行,行到了砵兰街尾一间好细、好旧嘅关帝庙。庙门常开,里面灯光昏暗,香火稀疏。我鬼使神差噉行了进去。
庙里得一个瞌金眼嘅庙祝伯。关帝爷嘅神像,让香火熏到黑漆漆,但那双丹凤眼,依然不怒自威。我企在神像前,没上香,亦没跪拜,只系静静噉望住。
“关二爷,”我喺心里面讲,“你话忠义。而家,义字点行?见死唔救,系唔义?但以我现在嘅样,点救?系唔系好似当年咁,拎起把刀去同人劈过?”
神像沉默。只有香炉里一炷残香,升起一缕细到几乎睇唔见嘅烟。
我摸向胸口,嗰尊玉观音贴身戴住,传来一丝微弱嘅暖意。我忽然明白,关公同观音,或许不需要我再去打打杀杀。八年牢狱,白头佬伏法,个江湖变咗,可能就系想我明白,忠义嘅方式,可以唔同。
我转身离开关帝庙,走出庙门,天色已黑。我冇返深水埗,而系去咗一个地方——以前帮根叔收数时,认识嘅一个放紧贵利(高利贷),但系讲几分江湖规矩嘅老嘢,“金牙胜”嘅档口。佢把口镶咗只金牙,所以叫金牙胜。
档口隐藏在一栋旧唐楼嘅阁楼,我摸上去,敲门。开门嘅系个后生仔,眼神警惕。
“我揾胜哥。”我讲。
“边位揾?”
“同佢讲,系以前砵兰街嘅韦吉祥。”
后生仔入去通报,一阵,金牙胜行了出来。佢都老了,只金牙没咁闪了,但眼神依旧锐利。见到我,佢好意外。
“吉祥?真系你?听闻你出了来,估唔到会来揾我。”
“胜哥,废话少讲。我想同你借笔钱。”我开门见山。
金牙胜眯起眼:“借几多?做啥?你二家……还得起?”
“十五个。救人。”我讲。“我没有抵押,就得返条命。但我应承你,那笔数,我一定还清,连本带利。”
金牙胜打量咗我好一阵,好似在度衡量我嘅话有几分斤两。最后,佢笑咗笑,只金牙喺昏暗灯光下闪咗一下:“吉祥,你嘅名,以前值钱。而家嘛……呵呵。不过,我敬你系条汉子。十五个,我得。利息,按规矩算。但系,你得签张借据,而且,要有个担保人。”
担保人?我边度揾担保人?
就在我皱眉嘅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我帮佢担保。”
我同金牙胜一齐转头,只见陈国忠不知几时企在楼梯口,面色平静。
我心头一震!佢点会再度?
陈国忠行过来,对金牙胜讲:“胜哥,张借据,我签。韦吉祥如果还唔起,我还。”
金牙胜见到陈国忠,面色变了变,显然认得佢。“陈Sir?你……你同佢……”
“私人交情。”陈国忠淡淡讲。“你借唔借?”
金牙胜犹豫咗一下,显然唔想惹差人,尤其系陈国忠呢种级别嘅。最后,佢点头:“好!陈Sir你开口,我信!就按你讲!”
事情就咁定下来。陈国忠签了担保,金牙胜当场点了十五万现金给我。我没多问陈国忠点解会出现,佢亦没讲。大家心照不宣。
我摞住钱,去大口发屋企楼下,打电话叫佢落来。当大口发见到我手里袋钱时,惊到眼都凸出。
“吉祥哥!你……你边度摞来嘅?”
“唔好问。快啲去还数。”我将钱塞俾佢。“记住,呢笔系我借嘅,你要还嘅。唔系为你,系为你个仔。”
大口发眼泪直流,扑通一声跪低,想磕头,被我拉住。“去啦。”我讲。
睇住大口发摞住钱跑远,我松了口气。一转身,陈国忠就企在不远处嘅阴影里。
我行过去。“点解帮我?”
陈国忠望住我,眼神复杂:“可能,系还债。可能,系觉得你……同以前唔同咗。”佢停咗停,“以后有咩打算?”
我望住砵兰街嘅霓虹灯,淡淡讲:“未谂好。但系,应该唔会再拎刀了。”
陈国忠点点头,没再讲话,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我独自一人,行喺呢条熟悉又陌生嘅街上。背后嘅关公纹身,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平和嘅暖意。
江湖未死,只系换咗种方式,活在每个人嘅选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