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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嬷嬷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萱草堂。
她顾不得一身雨水沾湿了光洁的地板,也顾不得堂内还有两个正在回话的管事媳妇,径直冲到王氏面前,因为激动和奔跑,她脸色涨红,气息不匀,话都说不利索:“夫、夫人!大喜!天大的喜事!”
王氏正因寿礼之事心烦意乱,见她如此失态,眉头紧蹙,呵斥道:“成何体统!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两个管事媳妇见状,识趣地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钱嬷嬷扑到王氏脚边,也顾不上礼仪,压低声音,却又难掩兴奋地将在小院的所见所闻,尤其是苏喆那几句关于“冰纹砚台”和“千峰寂雪图”的话,添油加醋、无比笃定地复述了一遍。
“……夫人!七少爷绝非信口开河!老奴看得真真切切,他拿着那方破砚,眼神都不一样!还有那本破书,上面写着‘终南’、‘古砚’!这、这定是老天爷给夫人指的路啊!”钱嬷嬷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王氏初时还带着疑虑,但越听,脸色越是凝重,眼中也渐渐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冰纹砚台?恰合《千峰寂雪图》之名?
她猛地站起身,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室内来回踱步,手指紧紧攥着帕子。
是了!是了!
如果那方砚台真是林泉遗物,那么凭借此砚,不仅能佐证寻到的画作真伪,其本身作为与画作息息相关的文房雅物,更是意义非凡!进献给酷爱林泉画作的老太君,简直是投其所好到了极致!比单纯献上一幅画,更能彰显用心和雅趣!
这已不是解决寿礼难题,这简直是送给她一场天大的体面和功劳!
“那砚台呢?”王氏猛地停步,目光锐利地看向钱嬷嬷。
“还、还在七少爷手里……”钱嬷嬷一愣。
“蠢货!”王氏忍不住骂了一句,“如此重要之物,岂能留在他一个庶子手中!万一有所损毁……”
她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将那砚台夺过来。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做。那苏喆既然能点出此节,绝非懵懂无知。强行索取,恐生变故。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闪烁不定,心中飞速盘算。
苏喆……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庶子,竟然掌握了如此关键的筹码。他想要什么?活命?更好的待遇?还是……更多?
无论如何,眼下必须先稳住他,将砚台和其中的关窍彻底弄清楚。
“你去,”王氏重新坐回主位,恢复了当家主母的雍容气度,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立刻去把七少爷请来!记住,是‘请’!态度要恭敬!就说我听闻他病中仍不忘读书雅趣,心甚慰,有些学问上的事情,想与他探讨一番。”
“请”字,她咬得格外重。
钱嬷嬷心领神会,连忙应声:“是!夫人!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
“还有,”王氏补充道,“带上那支百年老参,再从我库里取那套上好的湖笔徽墨,一并带去,就说是给他的赏赐。”
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
***
破败的小院内,苏喆依旧维持着那副病弱的姿态,但内心一片清明。
他知道,钱嬷嬷回去禀报后,王氏必定会有所行动。快慢,取决于她对这信息的重视程度。
果然,没过多久,院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比钱嬷嬷独自来时更显纷杂。
帘子掀开,率先进来的依旧是钱嬷嬷,但她的态度已与之前判若两人,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极低:“七少爷,夫人听闻您病中雅趣,心中十分宽慰,特命老奴前来,请您过萱草堂一叙,说是有些学问上的事情,想与您探讨呢。”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一人捧着一个锦盒。
钱嬷嬷示意丫鬟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那支品相明显比上次好上许多的山参,以及一套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
“这是夫人赏赐给您补身子和习字用的。”钱嬷嬷笑着道,“轿子已在院外备下,少爷您看……”
苏喆心中冷笑。探讨学问?真是好借口。赏赐先行,软轿备好,姿态做足,无非是怕他这“病体”撑不到萱草堂,或是心中不快不肯去罢了。
他面上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之色,挣扎着要下床:“母亲召见,孩儿岂敢怠慢……只是我这身子……”他又是一阵咳嗽。
“少爷慢点!”钱嬷嬷连忙上前和春桃一起扶住他,语气无比关切,“轿子稳当得很,定不会颠着少爷。夫人说了,只是闲话几句,少爷不必紧张。”
苏喆这才“勉强”点头,在春桃的服侍下披上一件稍厚些的旧外袍,被钱嬷嬷和春桃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走出了这间他住了许久的小院。
院外果然停着一顶青绸小轿,虽不华丽,但对于他一个庶子而言,已是极高的待遇。
坐在微微晃动的轿子里,苏喆闭上双眼,脑海中再次过了一遍准备好的说辞和底线。他知道,踏入萱草堂,才是真正的战场。
轿子落地,帘子被掀开。萱草堂那富丽堂皇、熏香袅袅的景象映入眼帘,与他那破败小院恍如两个世界。
他被搀扶着走进堂内,只见王氏端坐主位,穿着一身更显庄重的宝蓝色缂丝褙子,头戴赤金镶宝头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仿佛一位关心儿子的慈母。
“孩儿给母亲请安。”苏喆依着礼数,欲要行礼,声音虚弱。
“快免礼!”王氏连忙虚扶一下,语气带着嗔怪,“你病着呢,这些虚礼就免了。来人,给七少爷看座,垫上软枕。”
立刻有丫鬟搬来绣墩,铺上厚厚的锦垫。
苏喆“感激”地看了王氏一眼,这才“艰难”地坐下。
王氏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他的状态,然后才挥退了左右,只留下钱嬷嬷在门口守着。
堂内只剩下母子二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王氏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闲话家常般问道:“听说你病中喜欢看书,还得了方旧砚?年轻人有此雅好,是好事。身子可感觉好些了?”
“劳母亲挂心,用了母亲赏的药和补品,感觉好多了。”苏喆低眉顺眼地回答,“只是躺久了无聊,胡乱翻些旧书,那砚台……也是看着石纹别致,随手把玩。”
“哦?”王氏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拨弄着,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听闻,你看的那本书,似乎提到了终南山和古砚?倒是巧了,你父亲当年在秦州任职,也曾从终南山一带带回些杂物。你那方砚台,莫非也是那时流落府中的?”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核心。
苏喆心中了然,知道试探开始了。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茫然”:“母亲也知道?孩儿也是从那本《秦州风物略》的残页上,看到些零星字眼,觉得巧合。至于那砚台……孩儿只是觉得它底部的冰裂纹,似乎……似乎与孩儿恍惚记得的一段关于前朝林大家的轶事有些关联……”
他再次提到了“林大家”,但依旧保持着不确定的语气。
王氏的心提了起来,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苏喆:“什么轶事?你仔细说说,莫非……与你之前提到的《千峰寂雪图》有关?”
图穷匕见。
苏喆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迎上王氏的目光,那双因为病弱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眸子,此刻却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孩儿不敢确定。只是依稀记得,某本杂记中提及,林大家晚年心境萧索,其心爱之砚,背生天然冰纹,映日视之,隐现‘寂雪’二字,恰如其代表作《千峰寂雪图》之意境。而孩儿所得这方旧砚之背……恰有此异象。”
他顿了顿,在王氏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轻轻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是决定性的一句:
“母亲若欲为外祖母寻林大家真迹,或许……此砚可为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