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胜利气息混杂着血腥与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我策马跟在将领队伍中,马蹄踏过被鲜血浸透又被冻硬的泥泞,每一步都像是在踩踏着无数未寒的尸骨。
晋安寨,这座曾让联军束手无策的堡垒,此刻门户洞开,如同被撕裂的胸膛,袒露着它最后的惨烈与屈辱。
幸存的后唐军士兵跪在道路两旁,眼神空洞,形如槁木,他们坚守的信念已被杨光远那柄染血的刀彻底斩断。
耶律德光志得意满的狂笑和石敬瑭强作威严的干涩话语在血腥的空气中回荡,如同钝刀刮擦着耳膜。
杨光远卑微地捧着盛放张敬达头颅的木匣,那谄媚的姿态令我胃里翻腾。那颗不屈的头颅被契丹武士高高提起,圆睁的双目似乎穿透了喧嚣,直直地刺向我灵魂深处,拷问着我的立场,我的身份,我在这片炼狱中的意义。
“公主殿下,”一名传令兵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陛下召所有将领包括降将至中军大帐议事,公主殿下亦需列席。”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翻涌,点了点头,拨转马头,朝着那顶象征着此刻最高权力的巨大毡帐行去。
帐内炭火熊熊,试图驱散寒意,却烘不干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失败者的颓丧。契丹将领们占据上风,睥睨着被引入帐中的几位降将:高行周、安审琦、杨光远、符彦卿、康思立。
当我的身影踏入大帐时,几道惊愕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在这充斥着雄性汗臭、血腥与权力的空间里,一个身着甲胄、明显是高级将领身份的女子,显得如此突兀。
“女子?”符彦卿下意识地低呼出声,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杨光远也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随即又垂下头,似乎觉得多看都是冒犯。
然而,高行周的目光却不同。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深邃疲惫的眼睛猛地锐利起来,紧紧锁定了我的脸。他的眉头先是困惑地皱起,像是在记忆中艰难搜寻,接着,一丝恍然和更深沉的震惊掠过眼底。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口型依稀可辨:“我没记错的话,那日晋阳率先带领骑兵杀出来的是你?!”
晋阳城下,契丹援军初至,我率领的铁浮屠如一道黑色的铁流,曾短暂地撕裂过围城的唐军阵线。高行周作为当时围城唐军的重要将领,显然在尸山血海中对那支异常强悍、尤其以重甲骑兵为锋锐的“契丹”援军印象深刻,更记住了那个冲在最前方、甲胄样式奇特的将领身影。
他认出来了,那个曾让他部下损失惨重、骁勇得不像话的“晋阳将领”,竟是个女子,竟是石敬瑭的女儿!
我没有回应,只是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眼神平静无波。这无声的确认在高行周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疑,有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
耶律德光高踞主位,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得意笑容。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打破了帐内的微妙气氛:“诸位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弃暗投明,归顺大契丹与新朝,实乃明智之举!朕与大晋皇帝,必不负诸位!”
他的目光扫过杨光远:“杨将军率先反正,诛杀逆首,献寨有功,当为首功!朕与晋皇定有厚赏!”杨光远闻言,激动得几乎又要跪倒谢恩。
接着,耶律德光话锋一转,语气竟带上几分“庄重”:“然,张敬达此人,虽冥顽不灵,逆天而行,但其人刚烈,守节不屈,也算一条汉子!”
他顿了顿,环视帐内所有降将,目光刻意在他们脸上停留,“朕命尔等,好生收敛张敬达的尸身,妥善安葬。你们……”他伸手指着高行周、安审琦等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训诫,“你们身为人臣,应当学习张敬达!要记住他!记住他的‘忠义’!日后侍奉新主,当效仿其忠勇,明白了吗?”
这番话这简直是最残忍的讽刺!
高行周、安审琦、符彦卿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羞愤、痛苦、屈辱在他们的眼中交织燃烧。杨光远也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任何人。
然而,最受刺激的却是康思立。这位将领本就沉默寡言,脸色苍白如纸。当听到耶律德光说出“效仿其忠勇”时,他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的眼神瞬间失去了焦点,变得空洞而绝望,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死死地咬住下唇,一丝鲜红渗了出来,却浑然不觉。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心猛地沉了下去。
耶律德光似乎很满意自己这番“恩威并施”的效果,又说了些场面话,便宣布散会。降将们如蒙大赦,又似失魂落魄,脚步沉重地鱼贯而出。康思立几乎是被人搀扶着离开的,他的背影佝偻着,充满了死气。
我没有立刻离开,强压着内心的翻江倒海,向耶律德光和石敬瑭行了礼。走出大帐,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与寒意。我刚回到自己的营区,还没来得及卸甲,急促的脚步声便传来。
“公主殿下!康思立将军…他…”一名士兵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
我的心骤然缩紧:“他怎么了?”
“他…在帐中自刎了!”
果然!那最后空洞绝望的眼神,是诀别!
我立刻带人赶去康思立的营帐。那里已经围了几个人,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掀开帐帘,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出。康思立端坐在简易的胡床上,头颅低垂,颈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他残破的战袍,流到地上,已经凝固成一片暗红。
他的佩剑掉落在脚边,剑刃上寒光映着他毫无生气的脸。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着,里面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无尽的悲凉、屈辱和一种终于解脱的平静。
他是用最决绝的方式,回应了耶律德光那番“学习忠义”的训话,用生命最后一次证明了自己并非全然的懦夫,证明那被背叛和玷污的忠诚,至少在他心中,还有着沉甸甸的分量。这无声的抗争,比任何呐喊都更加震耳欲聋。
消息很快传开。耶律德光听闻后,只是皱了皱眉,淡淡地说了句:“愚忠!不识抬举!”石敬瑭则叹息一声,挥挥手:“毕竟曾为同僚,寻个地方,埋了吧。”
没有哀荣,没有体面。几个士兵用一张破旧的草席裹住康思立的遗体,抬到寨外一处荒僻的角落。铁锹在冻土上艰难地掘出一个浅坑,草草将尸身连同他那份无法言说的悲愤一同掩埋。几捧薄土,便覆盖了一位将领最后的尊严。
我按在腰间冰冷的剑柄上,指尖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我站在这里,目睹着忠勇者被弃如敝履,卑劣者加官进爵,看着这用无尽鲜血和背叛浇灌出来的“胜利”。这令人作呕的空气,比战场上腐烂的尸体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