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赵六等人的身影彻底融入黎明前的灰暗,我才感觉紧绷的脊梁骨松了一分。
“回吧。”我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对小五他们吩咐道。两条乌篷船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滑离了柳林镇的码头,逆着洛水微弱的晨光,向洛阳驶去。
天光微熹时,我们回到了汴京城外一处不起眼的河湾。将船只交给小五他们处理,我换回一身寻常富户女眷的衣裳,由亲兵护送着,悄然从侧门回到了戒备森严的三司使衙门后院。
刚踏进我那间陈设雅致却透着公务繁忙气息的书房,两道关切的身影便迎了上来。
“殿下!”小雪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眼底的焦急和审视却瞒不过我。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我的周身,确认没有明显伤痕,才略微放松。
她手中还握着一卷帛书,显然是在边处理事务边等我。 “您可算回来了!担心死奴婢了!”小绿则活泼得多,她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卷宗,快步上前,替我解下沾了晨露的外氅,动作麻利又带着心疼,“这都什么时辰了,您看您这脸色,小姐你可还顺利?没遇到什么凶险吧?”
书房内燃着暖炉,驱散了深秋河畔的寒意,也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我在书案后坐下,接过小绿递来的热茶,深深吸了口气,才将我做的事情简略地向她们复述了一遍。重点提到了那个油盐不进的巡河头目,以及关键时刻出现的张都头。
小雪听得眉头紧锁:“巡河营的张都头?殿下确定是寿王殿下安排的人?此人可靠么?万一……”
“十有八九。”我啜了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流下,“他看文书的眼神,特别是看到苏月和柳林镇时的停顿,绝非偶然。若非四哥提前打点,以当时的情形,我们绝难脱身。这赵六,确实给我们选了个好关卡。”
小绿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人了!那兵痞子真够凶的!殿下您演得可真好,连奴婢听着都捏一把汗。那盐蝎子呢?他信了?”
“货完好无损送到,时间分毫不差,他不得不信。”我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漕帮苏月’的能力,也看到了我们打通关节的‘门路’。这就是他想要的投名状。”
我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小雪,小绿,从今天起,漕帮帮主苏月这个名号,我们要让它响起来!不仅在洛阳的河面上,更要让它成为三教九流都听说过的一个人物。这是我们伸出去的一只手,一只可以探入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替我们听风、传讯、办事的手!”
小雪立刻领会了我的意图,她略一沉吟:“明白。但殿下,这苏月的根基还很浅,需要有人去经营、去造势。可靠且不引人注意的人手……”
“这正是难点。”我揉了揉眉心,“你们之前物色的,可有眉目?”
小绿有些沮丧地摇头:“回殿下,识文断字、背景干净、又机灵能混迹市井的,太难寻了。要么是世家子,太扎眼;要么就是根底不清,不敢用。还在筛。”
“此事要抓紧!”我理解其中的困难,“先用现有的亲兵,以漕帮新收伙计的名义,在码头、酒肆、脚行这些地方慢慢活动,先把苏月有船、有门路、讲义气的风声放出去。具体的联络方式和情报传递,小雪你来设计,务必隐蔽。”我将我的兵印递给小雪。
“是,殿下。”小雪干脆地应下。
“好了,这事暂且如此。”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天快亮了,朝会不能误。小雪,小绿,伺候我更衣吧。这身江湖气,该洗掉了。”
温热的水汽氤氲,洗去一夜的风尘与伪装。小雪和小绿熟练地为我换上繁复华美的公主化服——金线绣凤的朱红锦袍,玉带环腰,云鬓高挽,插上金步摇。
铜镜中,那个在洛水寒风中与巡河兵痞周旋的漕帮帮主苏月消失了,镜中映出的,是后晋公主、三司使。
刚在书案后坐定,外面便传来通禀:“殿下,张判官、王判官、李判官求见。”
“传。”
很快,三位身着绯袍的判官鱼贯而入,正是石敬瑭登基后,各方势力推荐进入三司的干才:度支判官张谏、盐铁判官王朴、户部判官李肃。他们手中捧着厚厚的卷宗。
“参见殿下。”三人躬身行礼。
“免礼。今日有何要务?”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威严。
张谏首先上前一步,呈上度支的奏报:“殿下,今冬洛阳及周边诸军粮草调度预算已初拟,然河东道路途遥远损耗甚大,河南道部分州县转运使报称仓廪不足,此预算恐难周全,请殿下定夺。”
我接过预算细目,快速浏览。数字密密麻麻,记录方式原始。我脑中立刻浮现现代物流和仓储管理的概念。我拿起朱笔,在几处关键转运节点和粮仓标注:“此三处,设为中转仓,由邻近州县就近输粮囤积,缩短最终运抵汴京的运输周期和损耗。另,通知河南道转运使,启用平准法,丰年平价购粮充实义仓,如今冬粮紧,可从义仓中按市价七成调拨军需,差额由三司度支补足,既解燃眉之急,亦不伤农本。”
我的方案清晰直接,结合了现代集中仓储、缩短供应链和利用价格杠杆调控储备。
张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佩服,随即躬身:“殿下高见!下官即刻修改预算!”
接着是王朴,他呈上盐铁司的奏报:“殿下,解州盐池产量不稳,私盐屡禁不绝,官盐课入不及预期。有司提议增派缉私兵丁,然恐耗费巨大。”
我思索片刻:“增兵缉私,劳民伤财,非上策。可在主要私盐流通路径上,设立官督商铺,以略低于私盐之价,但高于官盐成本售盐,挤压私盐利润空间。同时,严惩勾结私盐之胥吏,举报有重赏。双管齐下,方为治本。”
王朴是桑维翰推荐的人,素以干练着称,此刻也难掩赞叹:“殿下此策,釜底抽薪,下官佩服!当尽快推行!”
最后是李肃,他负责的户部问题最为繁杂,涉及地方户籍、田亩、赋税争议等琐碎事务。他呈上厚厚一叠待批的公文:“殿下,此乃各州府上报之田亩纠纷、赋税减免请奏及流民安置预案,请殿下过目用印。”
我快速翻阅,运用现代行政管理中的分类处理原则和基本法理精神。对于事实清楚、律例明确的纠纷,直接朱批裁决意见;对于请求减免赋税的,严格核查当地灾情报告,符合条件者方予批准;对流民安置,则批示:“以工代赈,疏浚河道、修葺城池,由地方官统筹,三司酌情拨付钱粮,务必使民有食有业,勿使流离生乱。”
李肃看着我一一批阅,条理分明,决策果断,处理速度远超预期,不由得赞道:“殿下明察秋毫,处置得当,下官叹服。”他身后的书吏连忙上前,将我批阅好的公文一一加盖三司使的大印。
小雪和小绿侍立一旁,看着三位原本可能带着试探或公事公办心态而来的判官,在短短时间内眼神从恭敬变为心悦诚服,彼此交换了一个欣喜又自豪的眼神。
处理完三司积压的紧急公务,天已大亮。我匆匆用了些早膳,便在仪仗簇拥下,登上马车,前往皇宫参加常朝。
大殿上,气氛依旧凝重。藩镇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我将三司目前面临的财政压力、特别是军需转运的困难和应对策略简要禀报后,便退至一旁。
果然,桑维翰出列了。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劝谏意味:“陛下!方今国家新造,人心未固。藩镇强臣,虽或曾怀二心,然陛下新登大宝,正宜推赤心置人腹中,既往不咎。若徒恃猜防,恐反速祸乱!臣请陛下,遣使宣慰四方,厚加爵赏,以安其心!”
石敬瑭高坐龙椅,脸上带着惯有的忧虑和疲惫。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殿上群臣,最终缓缓点头:“桑卿所言甚是。朕当以至诚待天下。”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声音也坚定了几分:“传旨:即刻遣使,分赴诸镇!”
“敕封安德荣为成德节度使,授节度旌节!” “敕封杨光远为宣武军节度使,兼侍中!” “敕授范延光为天雄军节度使!” “敕授高行周为河南留守!” 一道道旨意颁下,是对手握重兵的骄兵悍将们的安抚与笼络。
我冷眼看着,心头却是一片清明:这些封赏,不过是饮鸩止渴,暂时稳住这些虎狼罢了。石敬瑭根基太浅,除了河东旧部和河南道部分区域,其余皆是听调不听宣。
紧接着,石敬瑭又宣布:“前朝旧臣李崧、吕琦,本无大过。今国家用人之际,特旨赦免!授吕琦为秘书监!授李崧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充枢密使!”
此令一出,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桑维翰依旧站在文臣首位,面色如常,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李崧被擢升为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名义上已与他这位首辅平起平坐,分掌军政大权。石敬瑭这是在有意制衡么?
散朝后,我走出大殿,身后是刚刚被加官进爵、心思各异的藩镇代表和重臣。身前,是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洛阳城。
苏月……公主……三司使…… 三重身份如同三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缚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
昨夜河上的寒风犹在耳畔,今日朝堂的博弈已尘埃落定。我紧了紧身上的宫装,步履沉稳地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