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外农庄回来,马车并未直接驶回宫禁。我吩咐车夫在城内稍绕片刻,最终在一处看起来还算清静的茶楼前停下。
“下去坐坐,喝盏热茶暖暖身子。”我对小绿和小雪说道。她们二人立刻会意,小心地搀扶我下车。
茶楼里果然如我所料,没什么客人,只有三两桌散客低声交谈,显得颇为冷清。我们挑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普通的煎茶。
热茶入喉,带来些许暖意,却驱不散心头那份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逐渐凝聚的沉重。汴梁城表面看似平静,但那股子民生多艰的压抑,在细微处无所遁形。
茶楼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瘦削男子,面容愁苦,见我们衣着虽不显奢华但气度不凡,便殷勤地过来添水,搭话道:“几位客官面生,是初到汴梁?”
我微微颔首,示意小绿答话。小绿会意,浅笑道:“我家小姐随老爷来汴梁做些生意,顺道来看看。”
老板闻言,脸上挤出更多笑容,却更显苦涩:“原来是远道的客商。汴梁如今……唉,生意可不好做啊。”
我放下茶盏,轻声接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稚气:“哦?老板何出此言?汴梁乃天子脚下,水陆通衢,理应繁华才是。”
老板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压低了些声音,倒起了苦水:“小姐您有所不知啊。是,地方是好地方,可这层层叠叠的税……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朝廷明面上的税赋已然不轻,可那些……那些管事的官爷、仓吏,还有各种名目的使臣,哪一路神仙打门前过,不得孝敬一番?今天这个损耗,明天那个脚钱,账面上多收一笔,账外还能再盘剥一层。小老儿这茶楼利薄,再这么下去,怕是连这铺面都租不起了!”
他越说越是激动,却又不敢大声,只能不住地叹气摇头:“都说新朝新气象,可这底下的规矩……唉,还是老样子,甚至更甚喽。”
账外余粮……法外征税……盘剥百姓……
这些词像冰冷的针,刺入我的耳中。我知道底层官吏贪腐是常态,却没想到在石敬瑭眼皮子底下的汴梁,也如此明目张胆,竟成了商户百姓视为理所当然的潜规则!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计算在我心底升起。石敬瑭或许忙于应付藩镇和契丹,或许根本看不到,或许看到了也觉得是疥癣之疾无暇顾及。但这却是最能直接摧残民生、动摇统治根基的蛀虫!
我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甚至露出一丝同情:“原来如此……多谢老板告知。确实不易。”示意小雪付了茶钱,又多给了些赏钱。
老板千恩万谢地送我们出门。
回到马车里,我靠在软垫上,闭目不语。小绿和小雪知道我在思索,也不敢打扰。
车轮碾过汴梁的街道,茶楼老板那张愁苦的脸和无奈的叹息,在我脑中反复回响。
不行。这件事,必须立刻捅到石敬瑭面前。这并非我那奏折里的宏大叙事,而是切肤之痛,是能最快彰显他仁政、收拢民心,同时也能再次体现我忧国忧民的事情。而且,针对的是底层胥吏,阻力相对较小,却最能立竿见影。
回到宫中,我略作休整,便直接让人去通传,求见石敬瑭。
石敬瑭很快召见,似乎对我主动求见有些意外,尤其是在我刚“进献”良策不久之后。
“月儿,何事如此急切?可是身体又有不适?”他问道,语气还算温和。
我行了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和一丝属于女儿的、见到父亲想要倾诉见闻的神情:“回父皇,儿臣今日感觉身子爽利了些,便求得母后同意,出宫走了走,想沾些人间烟火气,也好得快些。”
“哦?出去了?去了何处?”石敬瑭挑眉。
“就在城内随意逛了逛,在一处茶楼歇了歇脚。”我语气放缓,带着回忆,“那茶楼甚是冷清,老板见儿臣面生,便多聊了几句。谁知……谁知竟听到些让儿臣心中难安的话。”
“嗯?什么话?”石敬瑭的神色认真了些。
我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看着他,将茶楼老板的抱怨,稍作整理,剔除了过于情绪化的部分,清晰地道来:“那老板哀叹生意艰难,并非因客源稀少,而是困于税赋苛杂。言道朝廷正税已是不轻,然地方仓吏官员,往往于正税之外,另立名目,行账外余粮之事,盘剥商民百姓,诸如损耗、脚钱之类,几成定例。百姓畏其权势,敢怒不敢言,只能任其索取。长此以往,非但市井萧条,恐伤父皇爱民之心,损及朝廷威信啊!”
我观察到石敬瑭的眉头渐渐皱起,知道这些话触动了他。他或许知道下面有些贪腐,但具体到何种程度,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我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义愤:“父皇,儿臣以为,此等行径,绝非个案!《唐律》早有明训,枉法贪赃者,其罪当诛!然则法不责众,或可稍作变通。儿臣愚见,或可明发诏令,严厉申饬此类账外盘剥之行,明确其与枉法同罪!然则,为免牵连过广,或可暂定:凡超额征税、盘剥百姓之仓吏,查实后,可免其死罪,但须施以杖刑、流放、抄没家产等严惩,以此重典,震慑宵小,使其知朝廷法度之严,再不敢轻易犯禁!如此,既可整肃吏治,亦可稍稍舒缓民困,彰显父皇仁德。”
我一口气说完,微微喘息,脸上因激动泛起些许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因见到不公而愤慨、又竭力为父亲出谋划策的女儿。
石敬瑭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他显然听进去了。茶楼小民的诉苦,经由公主之口,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亟待解决的政治问题。我提出的建议:明确禁止、视同枉法、免死但严惩,听起来既有力度,又考虑了现实操作的难度,并非纸上谈兵。
良久,他缓缓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朕竟不知,天子脚下,亦有此等蠹虫横行!月儿,你所言甚是。此风绝不可长!”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决断道:“看来,仅靠一时诏令申饬还不够,须得有成法可依,长期严禁。朕这就下令,让有司整理前朝有效之律令,参照此次所言,制定明晰法规,颁行天下,永绝此弊!”
“父皇圣明!”我适时地露出钦佩和放松的神情,轻轻咳嗽了两声。
石敬瑭看向我,目光缓和下来:“难为你病中还如此心细,察知民瘼。好了,此事朕已知晓,会妥善处置。你累了,快回去好生歇着,勿再劳神。”
“是,儿臣告退。”我顺从地行礼,在小雪的搀扶下缓缓退出大殿。
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知道,又一颗棋子落下了。这一次,针对的是更基层的腐肉。石敬瑭需要仁政的名声,我需要展现自己的价值并修复这个帝国的肌体。
过程必然艰难,法令的执行总会打折扣。但至少,我撕开了一道口子,让阳光照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