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总算恢复了七八分,虽比不得从前,但处理日常政务已无大碍。宫中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平静的轨道,只是我知道,暗地里的波澜从未止息。
这日,忽闻前朝传来消息,出使契丹的宰相冯道回来了。
他这一去便是两个月,跋涉千里,深入朔漠,为石敬瑭完成了那场堪称屈辱的上尊号使命——尊耶律德光为父皇帝,石敬瑭自居儿皇帝。
冯道归来不久,一系列人事和象征性的变动便接踵而至。
石敬瑭显然对冯道此番不辱使命深感满意,或许是为了酬功,或许是为了进一步将财政大权交托给这位老成谋国、且深谙与契丹周旋之道的宰相,石敬瑭又令冯道兼领诸道盐铁转运等使。
这道任命一下,我心中便是一动。盐铁转运,乃国家财赋之命脉,如今尽归冯道掌握。这位历经数朝、素有长乐老之称的宰相,权柄更盛了。
几乎与此同时,石敬瑭又命工部将宫中中兴殿改名为天福殿,宫门也随之改名,以天福年号命名殿阁,意在昭示新朝气象,祈求天赐福佑。
这一切变动,都透着石敬瑭在内外交困中,努力稳固自身地位、并向外展示儿皇帝治下亦有新政的意图。
而我,或许是因为病中那几条“深合圣意”的条陈,或许是因为后来关于严禁胥吏盘剥的建议也被采纳施行且初见成效,石敬瑭对我这个女儿的“理财之能”和“忠孝之心”似乎又多了几分信任。
在一个午后,他召我至偏殿。
“月儿,你身体既已大好,三司使一职,仍由你担起来吧。”石敬瑭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此前你病着,朕让周环暂代,如今他亦另有任用。三司总揽国家度支,关乎国本,交予旁人,朕总是不甚放心。”
我心中并无太多意外,甚至早有预料。如今冯道兼了盐铁转运,权限与三司使颇有重叠交叉之处,石敬瑭让我这个自己人回来掌三司,或许也存着几分相互制衡、便于他掌控的意思。
我立刻敛衽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儿臣遵旨。定当竭心尽力,为父皇分忧。”
石敬瑭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些情绪,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忽又换了个话题,语气沉凝了几分:“冯道此次北行,虽全礼而归,然契丹贵酋,贪得无厌。朕思忖,日后除定例岁贡外,对其王公权臣,亦当时常有些 厚礼馈赠,以结其欢心,免得他们时常在国主那边面前挑唆生事。”
他继续说道,“至于岁贡本身,数额既定,便不好轻易增添,否则民力不堪重负。朕会对契丹称,中原初定,百姓困苦,岁贡之数,已是竭泽而渔,再无余力。这般你可明白?”
我垂首听着,心中了然。这是典型的贿赂上层,哭穷底层的策略。
用珍贵的、针对个人的礼物去收买能影响耶律德光决策的契丹贵族,让他们得好处、闭嘴甚至说好话;同时,在明面的岁贡数额上咬死不放,以民生艰难为借口,不足额缴纳。
这确实是在当前屈辱框架下,尽可能为石晋争取喘息空间和实际利益的务实之举。石敬瑭此人,虽行儿皇帝之事遭千夫所指,但内里,终究还是个精于算计、试图在夹缝中求存的实用主义者。
“儿臣明白。”我轻声应道,“厚礼之事,儿臣会留意,从内帑或各道贡品中,拣选稀罕精巧之物备下。岁贡数额,既关乎朝廷信用,亦关乎民生休养,确不宜妄动。”
石敬瑭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嗯,你深知朕意。去忙吧。”
重新回到三司使的公廨,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案牍如山,但秩序井然。我生病的这段时日,周环代理三司使,又有赵莹、桑维翰等重臣从旁协助,各项事务倒也打理得条不紊,大部分常规工作都已安排了流程和人手。
我翻看着近期的账目和文书,心中清明。经历过之前的挫折,我早已不是那个急于求成、试图用超越时代的理念强行改造一切的穿越者了。我学会了在这个时代的规则里跳舞,甚至利用这些规则。
现在的我,学聪明了。
三司遇事?好啊。遇到需要协调盐铁转运司的?去请示冯道冯相公,他如今是顶头上司兼相关利益方,他的意见至关重要。
涉及官吏考核、任免或者与吏部、枢密院有龃龉的?去咨询赵莹赵相公,他处事圆融,深得帝心,且掌铨选,他的点拨能省去无数麻烦。
若是政策推行遇到阻碍,或是需要更强硬手段推动的?去找桑维翰桑相公,他是石敬瑭的绝对心腹,主张强硬,且手段凌厉,他若点头,许多难关便可迎刃而过。
我不再事事亲力亲为,不再试图将所有权力抓在自己手中,更不再轻易提出那些看似高效却触动无数人利益的妙计。
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宏观调控者和协调者。把握大方向,确保国库收支大体平衡,将具体事务和可能得罪人的环节,巧妙地推送给那几位权倾朝野的宰相们。
我频繁地往来于几位宰相的衙署之间,姿态放得低,言语极是恭敬:
“冯相公,您看此事关乎盐铁与度支协调,非您老掌画不可……”
“赵相公,此事涉及地方官员考绩与赋税征收,还需您老人家从旁定夺……”
“桑相公,此议推行受阻,非借您虎威不能震慑宵小……”
他们或许看得出我的滑头,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我句句在理,且将功劳和决策权很大程度上让渡给了他们。
他们需要三司这个钱袋子顺畅运转,自然也愿意在关键处行个方便。一时间,我反而觉得公务比从前更顺畅了,阻力小了许多。
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两件事上:
一是暗中利用三司的渠道和信息网络,不动声色地为“苏月”的漕帮提供便利。
比如,某些无关紧要的漕运信息、各地方物产物价的报表、甚至是一些即将废弃的官方小型仓库或船只的信息,都会通过小雪,悄无声息地流向王十三娘那里。这些信息,对朝廷而言是废纸,对漕帮而言,却是黄金。
二是更深入地梳理石晋财政的脉络,尤其是厘清那些盘根错节的赋税漏洞和地方势力的利益输送网络。
我不急于动手,只是默默地看,默默地记,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时机。
表面上看,我这位重新上任的三司使,变得低调、务实,甚至有些平庸,遇事推给宰相,毫无当初的锋芒。
石敬瑭对我这种懂事的表现似乎颇为受用,偶尔问起,我便汇报些收支大体平稳的好消息,再感叹几句多赖冯相公赵相公桑相公鼎力支持,他也就不再多问。
深宫之中,我继续扮演着温顺聪慧、偶尔能为父亲分忧的女儿;三司衙门里,我是那个精通甩锅之道、和光同尘的官僚;而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苏月的势力,正借着这双重身份的掩护,如同暗流下的水草,悄然生长,蔓延。
我知道,这样的平衡或许脆弱,但在我积蓄起足够的力量之前,我必须忍耐,必须潜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