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权力格局,在杨光远事件的余波与石素月刻意收敛锋芒的姿态下,似乎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
朝会照常,政令流转,市井喧嚣,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已被掩埋。然而,在关乎国本——皇位继承这个最敏感、最核心的问题上,各方势力的目光早已聚焦,心思盘算,从未停歇。
在这潭深不见底、危机四伏的政治浑水中,有一尾修炼成精、几乎已成“人瑞”的老鱼,始终以其独有的生存智慧和敏锐嗅觉,从容游弋于历朝历代的波谲云诡之间。他便是历经后唐庄宗、明宗、闵帝、末帝,乃至如今后晋高祖石敬瑭,于五代乱世中,竟能侍奉五朝而不倒,且始终稳坐宰相之位的冯道。
时人私下或褒或贬,赠其雅号“长乐老”,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冯道此人,年逾六旬,貌不惊人,身形清瘦,常着一身半旧紫袍,言语温吞迟缓,遇事鲜有激烈主张,每逢朝堂争议,多是以“遵循旧例”、“容臣细思”、“陛下圣裁”等语应对,仿佛一团毫无棱角的棉花。
然而,这副看似庸碌甚至有些昏聩的表象之下,隐藏的是一颗历经沧桑、洞明世事的玲珑心,与一杆能于纷繁复杂的局势中,精准权衡利弊、找到最有利于自身存续,也往往最符合当下大势的精密天平。
如今,在这看似稳固,实则内忧外患不断的后晋朝堂,他同样在冷静地审时度势,为自己,也为身后庞大家族的前程,寻觅着最稳妥的依托。
太平公主石素月,无疑是一颗骤然撕裂夜幕、耀眼夺目的新星。有胆识,能在宫变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有谋略,曾献上分化瓦解杨光远之策;更在关键时刻,展现出对一支精锐武装的绝对掌控力与临阵决断的魄力。此等人物,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堪称翘楚。
然而,在冯道那阅尽人间兴衰、看透权力本质的老辣眼中,这位公主殿下的致命弱点,也同样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其一,她是女子。这是她与生俱来、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这礼法森严、儒家纲常深入骨髓的时代,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女子继承大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
那无形的、由千百年传统编织而成的枷锁,比任何刀剑都更为坚固。石敬瑭再如何信重她,用她为手中最锋利的刀,去铲除异己,护卫皇权,却也绝不可能,更不能将她视为储君的人选。
这是时代的局限,亦是其无法突破的政治天花板。
其二,她已遭猜忌,且锋芒过露。杨光远事件中,她力挽狂澜,立下擎天保驾之功,却也因手握强兵、行事果决、乃至在关键时刻流露出令帝王都感到心悸的决断力,而引起了石敬瑭内心最深的忌惮与不安。
那迅速被剥夺三司使这一财政核心职位的安排,便是最明确的信号。一个被皇帝时刻提防、刻意压制、甚至可能视为潜在威胁的人,纵有千般能耐,万种才华,其未来的政治道路也已注定坎坷。
能保住现有的殿前司兵权已属石敬瑭念及父女之情与救驾之功的莫大恩典,想要更进一步,染指最高权力?无异于痴人说梦,难如登天。
反观石重贵。身为石敬瑭养子,正值年富力强之际,早已被委以开封尹的重任,掌管京畿要地,身份上具有继承的合法性,名正言顺。
他不仅积极结交军中实权将领如侍卫马步军都虞候景延广,在朝中亦凭借其身份和手段,笼络了不少支持者,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更重要的是,石敬瑭目前唯一的亲生儿子石重睿,年纪尚在冲龄,懵懂无知。主少则国疑,乃千古不易之理。
在如今这藩镇林立、骄兵难驭、契丹虎视眈眈的乱世,一个幼主能否顺利成长并稳住局面?即便能够成长,其间的变数与风险,足以让任何理智的朝臣心生忧虑。
无论是从法理继承顺序、现有实力基础,还是从朝野上下普遍期盼一个成年、有力君主以稳定局面的心态来看,石重贵都是目前最有可能,也似乎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
冯道看得明白,石敬瑭的身体近年已显颓势,精力大不如前,那场宫变更是耗损其心神。
立储之事,虽未明言,也未曾摆上台面正式讨论,但那把名为储君的利剑,早已悬在朝堂上空,牵动着每一个有心人的神经。是时候,该为自己,也为冯氏一门未来的荣辱兴衰,做一些必要的、不着痕迹的铺垫了。
于是,在一些非正式的、看似合情合理的场合,冯道与石重贵的接触,开始悄然增多,频率与深度,都超出了纯粹公务往来的范畴。
这一日,冯道以请示开封府与中枢协调某项关于漕运管理权责划分的细则为由,递了帖子,来到了石重贵的郑王府。王府书房内,陈设典雅而不失武人家风的刚健,檀香与墨香混合,氤氲出一种独特的氛围。
冯道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先如同一位慈祥长者般,与石重贵泛泛谈论了些古今治乱得失、地方民情风俗,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流露出对石重贵治理开封成绩的赞赏,其用词之精准,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
“郑王殿下执掌京畿以来,明察秋毫,政令通畅,盗匪敛迹,市井繁荣,百姓得以安居,实乃陛下之福,社稷之幸也。”
冯道捋着花白的胡须,语气恳切,眼神中满是真诚的赞叹,“老臣虽久居中枢,亦常听闻民间对殿下赞誉有加。观近日汴梁之气象,比之往年,更多了几分井然有序、蓬勃向上之气,此皆殿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之功啊。”
石重贵虽然心中受用,颇为自得,但也深知冯道这老狐狸绝不会无故登门,仅为了说一番吹捧之词。
他按下心中愉悦,面上保持着谦逊得体的笑容:“冯相公过誉了,实在是折煞重贵。晚辈年少识浅,德薄才疏,不过是遵循父皇平日教诲与朝廷既定法度,战战兢兢,勉力为之,但求无过,岂敢妄居寸功?倒是冯相公,历事数朝,德高望重,经验宏富,堪称国之柱石,日后还需您多多指点晚辈,以免行差踏错,有负圣恩才是。”
“殿下过谦了,过谦了。”冯道呵呵一笑,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话锋随即微转,似是无意般,带着几分忧国忧民的感慨叹息道,
“哎,如今这天下之势,北有契丹强邻,虎视眈眈,索求无度;内有诸多藩镇,拥兵自重,心思难测。陛下虽天纵英明,励精图治,然终究春秋渐高,且近来龙体欠安,国事维艰,百废待兴。未来之社稷重任,安定天下之期望,恐怕还需落在如殿下这般年富力强、勇于任事、且深孚众望的宗室重肩之上啊。”
这话已然带着几分超越臣子本分的试探和近乎直白的暗示。石重贵心中猛地一跳,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但他城府颇深,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刻意流露出几分惶恐:“司空言重了!父皇正值春秋鼎盛,励精图治,我大晋如今虽有小恙,然在父皇统领下,必能廓清寰宇,重振雄风。我等臣子,唯有竭诚尽力,尽心王事,为父皇分忧而已。至于未来……乾坤独断,自有父皇圣意裁决,非我等臣子所宜妄加揣测。”
他虽如此说,言辞谨慎,但那双微微握紧的手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难以完全掩饰的热切与野心,却未能逃过冯道那双看似昏花、实则洞若观火的老眼。
冯道心中了然,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深入这个话题,以免过犹不及。他又如同闲话家常般,聊了几句关于天气、书画等无关痛痒的闲话,将方才那略显敏感的气氛冲淡,随后便从容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仿佛才刚刚想起今日来访的正事,拍了拍额头,对着亲自送他至书房门口的石重贵说道:“哦,对了,瞧老臣这记性。殿下,关于那漕运管理权责划分的细则,老臣回去后定当细细思量,反复推敲。觉得殿下所提明确各司其职,避免权责不清,相互推诿这一条核心,切中时弊,甚为妥当,实乃老成谋国之见。明日,老臣便让中书门下负责此事的官员,将修改完善后的章程文稿送来,请殿下过目。若殿下无异议,便可照此施行了。”
这看似是回归公务的交代,实则是一种无声的示好和明确的姿态——他冯道,愿意在具体的、关乎开封府权责的政务上,给予石重贵支持与配合,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尊重其意见。
石重贵何等聪明,立刻领会了这层深意,心中更是笃定,拱手道:“有劳冯相公费心筹划,重贵在此谢过。”
送走冯道那略显佝偻却步履沉稳的背影,石重贵独自返回书房,掩上门,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嶙峋的假山与摇曳的竹影,心中波澜起伏,沉吟良久。
冯道今日的来访,其倾向虽然依旧披着公务和闲谈的外衣,但内里的含义,已足够清晰。能得到这位侍奉五朝、在文官体系中拥有巨大影响力、且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元老重臣的暗中支持与示好,无疑让他在争夺储位的道路上,又多了一枚沉甸甸的、极具分量的砝码。
这让他心中振奋难耐,对那个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的九五至尊之位,渴望得愈发灼热,几乎要破胸而出。
同时,他的脑海中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位同样耀眼、却似乎已被父皇用无形枷锁限制在特定范围内的皇妹——太平公主石素月的身影。
想到她清丽绝俗的容貌,想到她执掌殿前司的英姿,想到她可能拥有的巨大潜力与利用价值,石重贵心中那份复杂的、混合着强烈占有欲、深切忌惮与赤裸裸竞争意识的情绪,交织得更加紧密,如同乱麻,缠绕心头。
而对于冯道暗中与石重贵接触,并已开始进行政治投机之事,石素月确实一无所知,也未曾将零星的风闻放在心上。
她此刻的生活与注意力,仿佛被刻意分割成了两个泾渭分明、互不干扰的部分。
一部分在殿前司衙署。这里是她的根基,是她安身立命、图谋未来的本钱。她几乎投入了绝大部分的心力与时间。她不再像训练初期那般事必躬亲,手把手地纠正士兵的动作,而是通过王进和王虎这两位忠诚且得力的臂膀,以更高效、更制度化的方式,维持并加深着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力。
士兵的日常操练、阵型演练、弓马娴熟度,军械的维护保养、更新换代,驻地防御工事的构建与完善,乃至士卒的思想动态,一切都在她的密切关注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比以往在猎苑秘密训练时期,更加严格、系统和高效。
她像一位极富耐心的巨匠,在精心地打磨、淬炼着自己手中最锋利、也最可靠的一柄宝剑。
另一部分则在户部衙门。她依旧顽强地保持着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每日准时点卯,身着符合身份的侍郎官袍,端坐于自己的值房内,命人送来那些经过筛选的、无关痛痒的文书简报,然后便坐在那里,看似专注,实则心神早已飞远地随意翻看。
那些关乎各地税收实际情况、漕运核心数据、国库收支明细与调度方案的紧要账册和机密公文,她从不主动索要,即便作为侍郎,按规定有些文件必须经手或副署,她也只是履行程序般地粗略浏览,绝不多加评论,更不轻易发表任何可能引人注目的意见。
户部官员经常会在衙门内争的面红耳赤,这一次赵莹与其他侍郎、郎中就某一项开支、某一处税赋减免争论不休时,她仍然只是静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当旁人意识到她的存在,主动询问有何高见时。
她才会抬起眼,露出一个略带歉然和刻意疏离的浅笑,继续用她那清越而平静的声音淡,继续使用她那套已经用烂的说词:“赵相公与诸位大人皆是熟知部务的干才,所议皆有章程法度可依,本宫初来乍到,于户部事务尚需熟悉学习,并无异议,一切依诸位所议办理便是。”
小绿有时在帮石素月整理从户部带回来的文书时,会忍不住朝石素月私下抱怨:“殿下,户部那些税收,奴婢跟着您看了这么久,明明有几处流程可以优化,但殿下为何不提呢?”
石素月只是抬起眼,淡淡地看她一眼,还是一遍遍地告诫她,“小绿,做好你分内的事,将我们需要注意的关键信息整理归档便是。户部如何运作,自有赵相公主持,朝廷亦有既定章程法度,非你我该置喙之处。”
她并非看不出问题,相反,凭借昔日执掌三司时锻炼出的、对数字和流程异乎寻常的敏锐洞察力,再加上来自后世的方法,她往往能比那些沉浸部务多年的老吏更快地发现文书中的逻辑漏洞、数据上的不合理之处,或是察觉到某些看似合规操作下可能隐藏的贪渎线索。
但她强行按捺住了内心深处那份想要指点江山、革故鼎新的冲动与本能。
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在这新的职位上急于展现才华、做出政绩,而是要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在财政领域的存在感。
让龙椅上那位多疑的父皇,以及朝堂上那些时刻盯着她的各方势力觉得,她这个户部侍郎的任命,真的只是一个过渡性的、象征性的安抚安排,她真正的重心、兴趣和能力边界,仅仅只局限于殿前司那一亩三分地的军务之上。
唯有如此,才能暂时缓解那悬于头顶的猜忌之剑,为自己赢得更为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
石素衣每日依旧按部就班,行程规律得几乎刻板,殿前司衙署与户部衙门两点一线,姿态放得极低,言行谨慎得近乎拘谨。
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于灯下翻阅小雪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关于漕帮近期动态、河北诸镇异动,或是某些不便通过官方渠道查探的隐秘讯息。
收敛锋芒,并非放弃进取,更非甘于平庸。她只是在践行一种更高明的生存与发展策略。
她需要眼前这片看似平静、甚至有些沉闷的政治水面,来掩盖水下正在不断壮大的、属于她自己的力量暗流。
殿前司的刀锋需要磨砺得更加锋利,组织需要更加严密,忠诚需要更加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