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素月被免去户部侍郎,看似“专心”殿前司事务,但这把悬于某些人心头的利剑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因其专注而显得更加锋芒毕露,令人寝食难安。冯道与石重贵并未因此感到高枕无忧,反而更加忌惮那支被石素月牢牢握在手中、针插不进水泼不漏的殿前司。
郑王府书房内,炭火驱散着倒春寒的余威,却驱不散两人眉宇间的算计。
“皇妹如今卸了户部差事,怕是更要一心扑在殿前司上了。”石重贵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那王进、王虎,皆是她心腹死士,三千殿前司将士,如今怕是只知太平公主,不知有父皇,更不知有朝廷了!长此以往,必成心腹大患!”
冯道老神在在地呷了一口热茶,浑浊的眼中闪烁着精光:“殿下所虑极是。太平公主殿下才干卓着,于练兵一道,确有独到之处。然,一支军队,若只闻主帅之令,绝非国家之福。陛下圣明,岂能长久坐视?”
“冯公之意是……”
“分权。”冯道缓缓吐出两个字,如同毒蛇吐信,“殿前司如今兵额三千,皆由公主殿下及其亲信一手掌控,权力过于集中。若能将其拆分,譬如……仿效侍卫亲军旧制,分设步兵、骑兵都指挥使,各领其兵,直接向陛下负责。如此,既可减轻公主殿下‘操劳’,又能使军权有所制衡,更便于陛下……洞察军情。”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处处为皇帝、为公主着想,但其核心目的,就是要往殿前司这颗铁核桃里钉入楔子,分化瓦解石素月的绝对控制权。
石重贵眼睛一亮:“此计大妙!只是……该如何向父皇进言?若由本王提出,恐惹父皇猜忌,以为我容不下皇妹。”
冯道微微一笑,成竹在胸:“殿下放心,此事……由老臣去办最为妥当。老臣身为宰相,过问军制调整,分忧圣虑,乃是本分。”
数日后,冯道寻了个由头,单独进宫觐见石敬瑭。
他没有直接提出分权,而是先从近日边防、粮储等琐事谈起,渐渐将话题引向了禁军建制。他以一副老成谋国的姿态,忧心忡忡地道:
“陛下,老臣近日观禁军诸部,侍卫亲军、金吾卫等,皆有分司之制,各统兵官相互协作,亦相互制约,此乃祖宗良法,可保万全。唯独……殿前司新立不久,兵额三千,却仍由都点检总揽一切,王进、王虎二位将军虽为副贰,然皆出自公主殿下门下,恐……恐有权力过于集中之嫌。老臣非是疑公主殿下忠心,只是为国家长治久安计,为免日后尾大不掉,是否……可参照旧制,稍作调整,以分其权,亦可使公主殿下免于过于操劳?”
冯道的话,如同水滴石穿,一点点侵蚀着石敬瑭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他本就对石素月手握强兵心存极大的忌惮,耶律拔里得事件更是加重了这份疑虑。如今冯道以“祖宗良法”、“国家长治久安”为名,提出这“分权”之策,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石敬瑭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冯道的话,他听进去了。一支完全由女儿掌控的军队,确实让他如鲠在喉。分权,既能削弱女儿的影响力,又能更直接地掌控这支新军,似乎是一举两得。
“冯卿所言……不无道理。”石敬瑭终于缓缓开口,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事,朕知道了。卿先退下吧。”
“老臣告退。”冯道躬身退出,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知道,陛下心动了。
翌日,石敬瑭便在内殿召见了石素月。
没有多余的寒暄,石敬瑭看着垂首恭立的女儿,直接开门见山,语气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关怀”:
“月儿,近日殿前司事务繁多,三千将士的训导管理,甚是辛劳,朕瞧着你都清减了些。”
石素月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谢父皇关怀。为父皇分忧,儿臣不觉得劳累。”
石敬瑭叹了口气,仿佛真是个体贴女儿的好父亲:“你虽能干,但终究是女子之身,长久如此操劳,朕心实在难安。朕思虑再三,觉得殿前司如今规模已备,仍由你一人总揽,未免负担过重。不若……仿效侍卫亲军旧制,分设殿前司步兵都指挥使与殿前司骑兵都指挥使,各领其兵,协助你管理。如此,你既可专注于统筹全局,免于琐务缠身,亦可使军制更为完善。你以为如何?”
来了!果然来了!石素月心中冷笑,父皇终究还是听信了谗言,要对殿前司动手了!这所谓的“分设协助”,不过是明目张胆地分权、掺沙子!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父皇体恤,儿臣感激涕零。然殿前司新军初成,号令、战法皆需统一,将士默契亦在培养之中。此刻骤然分权,设立多帅,恐令出多门,反损战力,不利于军令畅通与临阵决断。儿臣虽愚钝,然自信尚能掌控全局,无需他人分劳。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因为她深知,这口子一开,殿前司将永无宁日,她苦心经营的这支力量,迟早会被蚕食鲸吞!
石敬瑭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没想到女儿竟然如此直接、强硬地拒绝!这更让他确信,女儿对这支军队的控制欲已经强到了不容他人染指的地步,其心可诛。
“你!”石敬瑭胸中怒意翻涌,但看着女儿那倔强而清澈的眼神,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语气变得冰冷无比,“好!好!你能干!你能掌控!朕是白操心了!退下!”
“儿臣告退。”石素月再次行礼,毫不犹豫地转身退出。她知道,这次彻底触怒了父皇,但她别无选择。
看着石素月决绝离去的背影,石敬瑭心中的杀意几乎难以抑制。他铁青着脸,在殿内来回踱步。
“不识抬举!真是不识抬举!”他低声咆哮。女儿越是抗拒,他就越是要这么做!这大晋的军队,必须也只能掌握在他石敬瑭一人手中!
他不再犹豫,立刻开始盘算人选。步兵都指挥使……左千牛卫上将军尹晖,此人是刘处让旧部,与杨光远也有些牵扯,但正因如此,他更需要向自己表忠心,且与石素月绝无可能走到一起,用他来制衡,再合适不过。
但骑兵都指挥使……殿前司骑兵虽不多,却是精锐,必须找一个既能带兵,又……相对稳妥的人。他沉吟片刻,吩咐内侍:“传侍卫马步军都虞候景延广即刻觐见。”
景延广匆匆赶来,不知陛下突然召见所为何事。
石敬瑭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延广,朕欲在殿前司增设骑兵都指挥使一职,你以为,何人可胜任?”
景延广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是要对太平公主的殿前司动手了!他脑中飞速盘算,他忽然想到一人,神武统军皇甫遇。
此人性情刚直,带兵能力不俗,且与自己和太平公主都无太深瓜葛,正是个合适的人选。
“回陛下,”景延广躬身道,“神武统军皇甫遇,骁勇善战,熟知骑射,为人亦算持重,或可胜任此职。”
“皇甫遇……”石敬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此人他知道,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好,就依你所言。”
决心已下,石敬瑭不再拖延,甚至没有再次征询石素月的意见——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休怪朕不容情了!
一道措辞强硬、不容置疑的诏书,很快便从中书门下发出,明发天下:
“……殿前司新立,兵额日增,为完善军制,分理庶务,特旨:设立殿前司步兵都指挥使、殿前司骑兵都指挥使二职。授左千牛卫上将军尹晖,兼任殿前司步兵都指挥使;授神武统军皇甫遇,为殿前司骑兵都指挥使。原殿前司都点检、太平公主石素月,仍总领殿前司全局。各官其职,恪尽职守,钦此!”
这道诏令,如同一声惊雷,在汴梁城炸响。
所有人都明白,陛下这是强行往殿前司塞进了两颗钉子!尹晖是众所周知的帝党,用以监视和制衡;皇甫遇虽看似中立,但陛下的任命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太平公主的权柄,被硬生生割去了一大块!
殿前司衙署内,石素月接到了这道诏书。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内侍宣读完毕,然后平静地接过诏书,谢恩。
内侍离去后,王进和王虎立刻围了上来,两人脸上皆是愤懑与不甘。
“殿下!陛下怎能如此!”
“那尹晖是何等样人?岂能让他来染指我殿前司!”
石素月抬手,制止了他们的激愤。她看着手中那卷明黄的绸缎,眼神冰冷如铁。
“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王进,王虎,传令下去,尹晖、皇甫遇二位将军到任时,依礼接待,不得怠慢。”
“殿下!”王虎急道。
“执行命令!”石素月语气转厉,“从现在起,约束好你们各自的部下。尤其是原本的步兵和骑兵弟兄,告诉他们,一切照旧,该训练训练,该巡逻巡逻。没有本宫的手令,任何调动,皆不奉诏!”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至于那两位新来的都指挥使……他们若要‘协助’管理,便让他们去管好了。只是这殿前司的魂,不是一道诏书就能轻易拿走的。”
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也并非全无准备。尹晖和皇甫遇,想来分权?那就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啃得动她石素月经营多年的这块硬骨头了!
这场围绕殿前司控制权的斗争,从暗流汹涌,终于摆到了明面上。而石素月知道,自己退无可退,唯有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