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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风,从京城光秃秃的树梢上刮过,带着一股刀子般的寒意。
林府后巷,黑暗深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十一名骑士和他们的坐骑,像十一尊沉默的雕像,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他们没有点燃任何火把,仅凭着从高墙内漏出的些微灯火,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
马蹄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马嘴上套着嚼子,连一声焦躁的响鼻都打不出来。人,更是沉默。他们身上没有京营制式的甲胄,只穿着最不起眼的深色劲装,样式各异,看起来就像是一伙常年奔波在外的镖师或商队护卫。
但若有人能走近了看,便会发现,这伙“镖师”的眼神,比这四更天的夜色还要冷。他们或靠着墙,或蹲在马边检查着装备,动作无声却高效。每个人腰间都配着一长一短两把刀,刀柄被磨得油光发亮,那是常年与鲜血和手汗亲密接触后留下的印记。除此之外,马鞍旁还挂着紧凑的牛皮箭囊和一把能单手张开的强劲手弩,弩身上泛着幽幽的金属光泽。
这些人,是白马义从中的利刃,是林渊从三千精锐中,亲手挑选出的刀尖。每一个,都曾在死人堆里打过滚,每一个,手上都沾过不止一个闯军大将的血。
小六子站在最前面,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放松,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时不时地望向巷口,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焦急。
终于,一个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小六子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他迎了上去。
林渊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已经换下了一身官袍,同样是一身青布便装,气质内敛,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行走间,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仿佛一只在夜间巡视自己领地的猎豹。
“大人。”小六子低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林渊点了点头,目光迅速扫过眼前的十名队员。他们在他出现的瞬间,已经全部站直了身体,无声地投来询问的目光。
“都妥当了?”林渊问。
“回大人,马是山西贩来的最好脚力,连夜换了新蹄铁。每人配三日干粮,一壶烈酒,两壶清水。兵刃都用油布擦过,不会反光。”小六子汇报得言简意赅,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全。
林渊的目光落在一个正靠墙闭目养神的壮汉身上。那壮汉脸上有一道从眉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悍。即便闭着眼,他的手也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铁牛,睡着了?”林渊的语气很平淡。
被称作铁牛的刀疤脸汉子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人,俺这是省力气。到了关外,有的是活儿干,有的是人让俺砍。”
他旁边一个身形瘦长,看起来像个猴子的队员嘿嘿一笑,用手肘捅了捅铁牛:“头儿,你可省省吧。大人这次是去跟人讲道理的,不是去砍人的。”
“讲道理?”铁牛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一脸困惑,“讲道理带咱们干啥?俺除了砍人,啥道理都不会讲。”
这句实在话,让周围几个队员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林渊没有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他知道,这群杀才,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一旦动起手来,比谁都狠。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手腕上,那串陈圆圆给他的沉香木佛珠,在触碰到冰冷的马鞍时,传来一丝温润的触感,像一个无声的提醒。
“出发。”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轻轻一夹马腹。
十一匹快马,如同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京城纵横交错的街巷之中。
夜里的京城,是一座死城。不久前经历的围城之战,像一场抽干了精气的重病,让这座庞大的城池至今未能缓过劲来。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兵丁,三三两两地打着哈欠走过。他们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林渊一行人,像鱼一样在街巷间穿行。他们总能提前避开巡逻队,选择最黑暗的角落,利用建筑的阴影,完美地隐藏自己的行踪。小六子显然早已将出城的路线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
他们没有走向任何一座城门,而是来到了一处靠近城墙根的偏僻民居。
小六子跳下马,学了两声夜枭的叫声。
“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一道缝。一个穿着兵丁服饰的瘦小身影探出头来,紧张地四下张望。
“是……是六爷?”
“少废话,开门。”小六子塞了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过去。
那兵丁掂了掂,脸上的紧张立刻被狂喜所取代。他点头哈腰地将门完全打开,露出了院子里的景象。院子的后墙,已经被拆开了一个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豁口。豁口之外,便是护城河的冰面,再远处,就是京城之外的无边黑暗。
这处豁口,是守城战时被炮火轰开的,后来只是草草用些砖石堵上,成了某些人夜里偷鸡摸狗的方便之门。
“六爷,您放心,这边今晚绝不会有人来。”那兵丁谄媚地笑着。
林渊没有看他,只是平静地催动马匹,第一个穿过了豁口。其他人紧随其后。当最后一名队员也穿过豁口后,小六子回头冷冷地看了那兵丁一眼。
“堵上。忘了今晚见过什么,你能活得久一点。”
那兵丁被他看得一个哆嗦,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搬砖。
踏上护城河的冰面,一股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吹得人脸颊生疼。京城那巍峨的城墙,在他们身后,变成了一道巨大的黑色剪影。
脱离了牢笼的束缚,马速瞬间提了起来。骑士们解开包裹马蹄的棉布,十一匹骏马如离弦之箭,在旷野上狂奔起来。马蹄踏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的“哒哒”声汇成一片,像急促的战鼓,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脏。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选择了一条更偏僻、更难走的小路。官道上,或许会有李自成溃兵形成的流寇,也可能会有朝廷的关卡。林渊此行,必须隐秘,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天色,在他们一路向北的狂奔中,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东方的天际,被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冷光。
一夜未眠,但马背上的众人,没有一个显出疲态。他们只是沉默地赶路,偶尔从怀里掏出硬邦邦的肉干,就着冷水啃上几口。
“大人,”小六子催马赶到林渊身边,压低声音道,“再有三十里,就是密云卫的地界。我们从卫所西边绕过去,那边山林多,方便隐蔽。”
林渊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崇祯最后的那句提醒,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
关宁铁骑,不止姓吴。
这句话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吴三桂的身边,甚至整个去往山海关的路上,都可能布满了眼睛。那些眼睛,或许属于朝中的政敌,或许属于东厂,甚至……属于多尔衮。
他这次去山海关,不是简单的说客,而是深入虎穴的猎人。他要猎的,是吴三桂那颗摇摆不定的人心。但同时,他也必须提防,自己不要成为别人眼中的猎物。
队伍在一片稀疏的林子前停下,准备稍作休整,也让马匹缓一口气。
队员们熟练地散开,占据了有利地形,警戒着四周。铁牛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巨大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又递给旁边的瘦猴。
“他娘的,这水跟冰碴子似的,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打颤。”铁牛一边哈着白气,一边骂骂咧咧。
瘦猴接过水囊,嘿嘿一笑:“铁牛哥,知足吧。想当初在河南,咱们连泥汤子都喝过。这水,好歹干净。”
他们正说笑着,林渊的目光却猛地一凝。
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铁牛和瘦猴的笑容僵在脸上,所有队员的身体瞬间紧绷,手已经按在了兵器上。整片林子,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小六子顺着林渊的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在前方约莫两里外的小路上,正有一支小小的队伍,缓缓行来。那支队伍不过七八人,都骑着马,簇拥着一辆看起来颇为华贵的马车。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这样一支队伍的出现,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
更诡异的是,那辆马车的帘子,被风吹开了一角。
惊鸿一瞥间,林渊看到了车里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华贵貂裘,云鬓高耸,神情却无比憔悴的女人。
而队伍最前方,为首的那名骑士,身上穿着的,赫然是锦衣卫的飞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