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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致远向前的那一步,仿佛踩在了所有人的心弦上。
整个望江楼前,数千人的喧嚣与骚动,在这一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掐断,只剩下秦淮河水缓缓流淌的微弱声响,以及众人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高台之上,朱由榔脸上的狞笑微微凝固,他眯起眼睛,像一头审视猎物的毒蛇,盯着那个颤巍巍的老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走个过场,一个老糊涂虫,难道还敢违逆他这位藩王世子的意志不成?
孙致远没有理会朱由榔审视的目光,他浑浊的老眼,先是落在那株璀璨夺目的火树珊瑚王上,那耀眼的红光,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瞬,都是对风骨的亵渎。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了林渊手中的那柄素白竹扇。
他看得很久,很仔细。那眼神中,没有了最初的惊艳,也没有了对宝物的贪恋,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穿越了岁月的感慨与认同。
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那声音不大,却因为周遭的极致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钟磬之音,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小王爷的珊瑚王,”孙致远缓缓开口,语气平稳,“确是稀世奇珍,价值连城,此乃‘物’之极致,老朽此生未见。”
朱由榔的嘴角重新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他身后的吴子谦等人,脸上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轻蔑笑容。
然而,孙致远的话锋,却在下一刻陡然一转。
“然,今日赌局,赌的并非‘物’,而是‘情义’。”老人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杆,声音也随之变得洪亮起来,“珊瑚王,贵在其价。它代表的是财富,是权势,是冰冷的占有。此物再美,亦是死物。它不能言,不能语,更不能为天下受屈之人,发出一声呐喊。”
他顿了顿,将手指向了林渊。
“而林公子这柄扇,”孙致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扇骨虽凡,扇面虽素,其上却承载了一人之风骨,一城之共鸣!”
“它承载着董姑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清白与决绝!”
“它承载着林公子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胆魄与仁心!”
“它更承载着我等读书人,乃至这南京城万千百姓,心中那一点尚未泯灭的,对公道与正义的渴求!”
“此扇,已非凡物!它有魂!有骨!有声!”
孙致远的声音越来越高,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老朽以为,‘情’者,人心之所向也;‘义’者,天地之正气也!以金银堆砌之死物,焉能与人心正气相提并论?”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的脸庞,最后,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宣布:
“故,此局,林公子胜!”
“林公子胜——!”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人群中轰然炸响。
短暂的静默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说得好!孙老先生说得好!”
“对!林公子胜了!是情义胜了!”
“什么狗屁珊瑚王,怎比得上林公子的一片侠义心肠!”
人群彻底沸腾了。先前被朱由榔淫威所压制的怒火,此刻尽数化为了对林渊的支持与赞美。百姓们、士子们,他们或许畏惧权势,但他们心中那杆秤,始终是准的。林渊用一场阳谋,将选择权交给了他们,而他们,用自己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这声浪,如同一记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朱由榔的脸上。
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得意的笑容僵在嘴角,显得无比滑稽可笑。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下那群欢呼的人,又看向那个宣布结果的老东西,脑子里嗡嗡作响。
输了?
我怎么会输?
我拿出的可是价值十万两白银的珊瑚王!我可是藩王世子!我怎么会输给一个穷酸?输给一柄破扇子?
“你……你胡说!”朱由榔指着孙致远,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你这老不死的,收了他多少好处?敢在这里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孙致远面对他的辱骂,只是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一旁,满脸不屑。
“你们!”朱由榔又转向其他几位原本被请来做见证的大儒,“你们也都是瞎子吗?”
那几位大儒纷纷避开他的目光,有的低头整理衣冠,有的抬头望天,仿佛在研究云彩的形状,用沉默表达了他们的立场。
民心向背,大势已去。
“反了!都反了!”朱由榔气得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背叛了。他引以为傲的权势,他赖以为生的财富,在这一刻,都成了衬托对方的笑料。
他死死地盯着林渊,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嫉妒与羞辱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看到了林渊正将那柄“获胜”的扇子,亲手递给董小宛。而董小宛,那个他势在必得的女人,正泪眼婆娑地接过扇子,那眼神中的感激、倾慕与依赖,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赌局作废!”朱由榔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本世子不认!什么狗屁情义,在本世子眼里,一文不值!”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桌案,上面的茶具、果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你们这群贱民,也配评判本世子?你们的‘人心’,在本世子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他彻底撕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最狰狞、最疯狂的本相。
他指着台下的董小宛,那眼神如同饿狼看到了羔羊,充满了赤裸裸的占有欲。
“来人!给本世子把那个女人抢过来!”
他对着身后那群早已按捺不住的家丁护卫下达了命令,声音嘶哑而残忍。
“今天,本世子就要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让她知道,什么叫权势!谁敢拦,就地格杀,绝不留情!”
“是!”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护卫齐声应喝,他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随着朱由榔一声令下,他们纷纷抽出腰间的佩刀,明晃晃的刀刃反射着森冷的寒光,带着狞笑,如同一股浊流,冲下高台,直扑向董小宛!
“啊!”
人群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纷纷向后退去,生怕被殃及池鱼。刚刚还群情激奋的场面,瞬间化作了鸟兽散的混乱。
孙致远等人大惊失色,连声喝止:“小王爷不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敢行凶!”
“给本世子滚开!”一名护卫粗暴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一个老书生,举起手中的钢刀,便要向手无寸铁的董小宛抓去。
董小宛刚刚升起的希望与喜悦,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所淹没。她下意识地后退,却被身后的人群挡住,退无可退。她惊恐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狰狞面孔和雪亮刀锋,脸色惨白如纸,娇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立不动的林渊,终于动了。
他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丝毫的愤怒。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轻得仿佛在为这必然上演的丑陋剧目,感到一丝无聊的失望。
他往前踏出一步,将瑟瑟发抖的董小宛护在身后。
面对着冲来的数名凶悍护卫,他只是抬起手,对着空无一人的楼角,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
声音清脆,在混乱的叫喊声中,几不可闻。
然而,就是这一个响指,仿佛是一道无声的敕令,一个启动了某种恐怖机关的开关。
异变陡生!
没有人看清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仿佛是凭空从阴影里钻出来,又像是从天而降的鬼魅。
十余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划破了混乱的场面。他们身着统一的白色劲装,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双冷漠得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他们手中握着狭长的绣春刀,刀身在阳光下不反光,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沉色泽。
他们的动作,快到了极致,也精准到了极致。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护卫,脸上的狞笑还未散去,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如鬼魅般贴近,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握刀的手腕便传来一阵剧痛,钢刀脱手飞出。紧接着,他的膝弯一麻,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脖颈处已经多了一柄冰冷的刀刃。
“噗通!”“噗通!”“噗通!”
一连串沉闷的倒地声,密集得如同雨点。
不过是眨眼之间,朱由榔那十几名气势汹汹的家丁护卫,已经全部被制服。他们或被卸了兵器,或被反剪双手,或被一脚踹翻在地,一个个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再无半分凶悍,只剩下满脸的惊恐与茫然。
从头到尾,那些白衣人没有发出一句呐喊,只有衣袂破风的轻响和刀锋入鞘的微鸣。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专业杀戮机器的美感。
全场,再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连呼吸都忘了。
刚刚四散奔逃的百姓停下了脚步,惊魂未定地回头望来。
高台之上的朱由榔,那声嘶力竭的咆哮还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表情,从极致的疯狂,瞬间凝固成了极致的错愕与呆滞。
董小宛躲在林渊身后,透过他的肩膀缝隙,看着眼前这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场景,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写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名白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渊身后,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恭敬。
“公子,人已擒下,如何处置?”
林渊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高台上那个已经彻底傻掉的藩王世子,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请小王爷……下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