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坳的枪声,渐渐平息。
空气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在山谷间久久不散。
林枫没有命令追击。他看着日军的“猎杀小队”手忙脚乱地抬着军官和狙击手的尸体,狼狈地退回山谷,最终消失在林海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开一枪。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弹药宝贵,更重要的是,他身边的这支队伍,已经不适合再战了。
当林枫带着赵六和陈五,找到幸存者们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幅凄惨的景象。
老金(金大柱)抱着二蛋那具已经不完整的、冰冷的尸体,跪在地上,这个在鬼子面前都未曾低头的铁血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浑浊的泪水和着泥土,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剩下的两名民兵,一个断了腿,正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个虽然没受伤,却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瘫坐在地上,眼神呆滞。
王二麻子也赶了过来,他的脸上被石屑划出了一道血痕,但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深深的自责。
“班长……我……”他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你做得很好。”林枫却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丝毫责备,“你用一声枪响,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也救了你自己。”
说完,他不再看王二麻子,而是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老金。
他没有去安慰,也没有去搀扶。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如同山崖上的一块青石,沉默,但那沉默,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压力。
“林……林教官……”老金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二蛋……我……我是个罪人!”
“你不是罪人。”林枫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只是一个愚蠢的、被贪婪冲昏了头脑的猎人。”
“你亲手,把你的兄弟们,送进了狼的嘴里。”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剜在老金的心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把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起来。”林枫的声音,依旧平静。
老金没有动。
“我让你起来!”林枫的声音,猛地提高,如同炸雷,“你想让二蛋就这么白白地死在这里吗?!你想让所有牺牲的弟兄,都变成你懦弱的借口吗?!”
老金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中,闪过了一丝别样的光芒。
林枫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
“记住今天的痛。记住二蛋是怎么死的。把这份痛,刻进你的骨头里,融入你的血液里。然后,带着这份痛,去杀更多的鬼子。”
林枫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的队员。
“这就是战争。它不讲情面,不相信眼泪。它只认一个道理——谁犯错,谁就要死。”
“今天,是他们。明天,可能就是我们。”
“我教给你们的,是活下去的本事,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如果再有下一次,谁敢违抗命令,擅自行动……”林枫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会亲手,清理门户!”
没有人敢与他对视。
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令人畏惧的气质,究竟从何而来。那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用鲜血和生命淬炼出的、对战争最深刻的理解。
林枫站起身,不再多说一个字。
“带上伤员,和牺牲的弟兄。我们,回家。”
……
日军临时指挥部内,气氛比野狼坳的冬夜还要寒冷。
山本一木面无表情地看着担架上那具被一枪爆头的狙击手尸体,那是他从整个联队里,精挑细选出的王牌。
旁边的参谋,脸色惨白,连头都不敢抬。
他精心策划的“猎杀”计划,不仅没有猎杀到猎物,反而被对方用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彻底粉碎。
“是他……”山本一木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一定是他……那个在平定县城,重创了黑田阁下的枪手……”
“少佐阁下,我们……”
“闭嘴!”山本一木猛地回头,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敌人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是一支训练有素、指挥高效的特种部队!他们的指挥官,是一个比狐狸更狡猾,比毒蛇更致命的顶级猎手!”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茫茫的、在地图上显得无比渺小的山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大部队,被耍得团团转。
精锐小队,又被对方用更精锐的力量,干净利落地反杀。
进,找不到人。退,又不甘心。
他就像一个掉进沼泽里的人,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给黑田阁下发电。”山本一木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不甘,“报告扫荡行动受阻。我部……遭遇了支那军最顶尖的狙击手。请求……战术指导。”
他知道,当这份电报发出去的时候,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但他也更清楚,如果不搞清楚对手的底细,不找到克制这种战术的方法,他这五千大军,最终只会被这片无边无际的大山,和那个神出鬼没的“绝命一枪”,活活拖垮、耗死。
……
归途,是沉默的。
老金亲手将二蛋和其他牺牲的民兵,埋葬在了那片他们誓死保卫的山林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块冰冷的石头。
回到石牛村的窑洞,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关了起来。
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
直到第二天清晨,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惊愕地发现,那个平日里有些大大咧咧、偶尔还会冲动上头的民兵队长,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他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浑浊,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沉静。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身上那股子农民的习气被彻底洗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内敛而又危险的杀气。
他走到林枫面前,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教官,我明白了。”
林枫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昨天的血,没有白流。
一颗真正属于猎手的种子,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
一场残酷的淬火,毁灭了一些东西,也让另外一些东西,获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