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面熟悉的、高高飘扬的红色旗帜,终于从一个模糊的红点,变成了一面清晰的、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时,那根紧绷了五天五夜的、名为“意志”的弦,终于,彻底断了。
“呜……到……到家了……”
王二麻子,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汉子,第一个扔掉了手中的步枪,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嚎啕大哭!他的哭声,嘶哑,难听,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最纯粹的宣泄!
赵六、雷子、陈五,也都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一个接一个地瘫倒在地。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那副几乎不成人形的、如同野人般的凄惨模样,先是咧嘴想笑,笑着笑着,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林枫缓缓地,将背上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张三,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他静静地站立在山梁之上,如同一尊沉默的、被冰雪覆盖的雕像。他看着那面熟悉的旗帜,那双冰冷的、空洞了五天五夜的眼睛里,终于,缓缓地,滚落下了两行滚烫的、晶莹的热泪。
……
“快看!那是什么人?!”
根据地前沿哨所的哨兵,第一个发现了异常。他举起望远镜,当他看清山梁上那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如同血人般的身影时,他愣了足足有三秒钟,随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近乎于破音的狂喜呐喊!
“是林队长!是‘幽灵’!他们回来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野火,瞬间传遍了整个根据地!
无数正在出操、训练、工作的战士和后勤人员,都扔下了手中的活计,如同潮水一般,向着山梁的方向,疯狂地涌去!
当高志远和周政委,带着医务兵,深一脚浅一脚地,第一个冲上山梁时,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
五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野人”,正瘫倒在雪地里,哭着,笑着。而他们的队长,那个传说中的“绝命一枪”,则如同守护神一般,静静地站立在他们昏迷的战友身旁,那挺拔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无比的孤寂,与悲壮。
“你们……你们这群臭小子……”高志远,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眨过一下眼的铁血团长,看着眼前这幅惨烈的景象,他的眼圈,瞬间红了。他想骂人,想咆哮,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了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颤抖的低吼。
“还……还知道回来啊……”
“医务兵!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快!救人!!”
整个山梁,瞬间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忙碌的战地医院。
……
三天后,根据地最好的、由一个大地主窑洞改造而成的特护病房里。
张三,终于从长达近十天的深度昏迷中,悠悠转醒。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冰冷的岩壁和绝望的黑暗,而是温暖的、跳动的烛光,和几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正围在他床边的、焦急的脸庞。
“老张!你醒了!”王二麻子第一个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狂喜。
张三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不属于自己。他下意识地,想动一下自己的左腿。
然而,他只感觉到了一片,空荡荡的、麻木的虚无。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掀开了盖在身上的、那床厚厚的棉被。
被子下面,他那条曾经陪伴着他翻山越岭、冲锋陷阵的左腿,从膝盖以下,已经……
没了。
整个窑洞,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王二麻子等人,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和不忍。
“我的……腿……”张三的声音,沙哑,平静,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张三哥……”赵六哽咽着,想说些什么。
“别说了。”张三缓缓地,重新盖上了被子。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连绵的太行山,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
“活着,就好。”
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洒脱的、虽然还带着一丝苍白,却无比坦然的笑容。
“能用一条腿,换回我们五个人的命,还有黑田那个畜生的尊严。这笔买卖……”
“值。”
窑洞外,一直沉默地站立着的林枫,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那熟悉的、沉稳的声音。
他那紧绷了十几天的、如同钢铁般的身体,终于,微微地,松懈了下来。
他缓缓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怀里,掏出了那只早已被他的体温捂热的、小小的拨浪鼓。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个在火光中,对他嫣然一笑的、倔强的身影。
“沈月……”
他对着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们,都活下来了。”
他知道,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因为,只有活着,才能见证胜利。
也只有活着,才能——
继续复仇。
1943年,在经历了长达近两年的、最艰苦、最残酷的反扫荡斗争之后,整个华北的抗战形势,终于开始出现了转机。
而那头蛰伏了许久的、舔舐完伤口的独狼,也终于,等到了他再次亮出獠牙的——
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