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铁。
师部前线指挥所里,那盏象征着希望和胜利的油灯,被一层更加凝重、也更加肃杀的气氛所取代。
林枫和他的队员们,没有时间休整。他们刚刚领受了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绝密任务”,便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准备之中。
这一次,他们准备的,不再是炸药和手榴弹。
桌子上,摊开的是几件打着补丁、散发着霉味的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裳,几顶能遮住大半个脸的破草帽,还有几份伪造得足以以假乱真的、盖着日伪公章的“良民证”。
“他娘的……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头一回干这种‘保镖’的活儿。”王二麻子一边笨拙地往自己那魁梧的身上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短褂,一边压低声音,用一种既新奇又紧张的语气嘀咕着,“还是保护一个连话都听不懂的‘洋人’!这要是半路上他跟咱们闹起别扭来,可咋办?”
“闭嘴。”张三坐在轮椅上,冷静地将一把拆解开的m1911手枪,巧妙地藏进了一个特制的、中空的木拐之中,“记住队长的话。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战士,是一群逃难的难民。而那个美国人,就是我们必须用生命去护送的……最重要的‘货物’。”
就在这时,周政委亲自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脸上写满了警惕和不安的年轻白人。那人穿着一身同样破旧的农民衣服,一条胳膊用布条吊在胸前,正是那位跳伞生还的美国“飞虎队”飞行员——杰克·米勒。
米勒一进帐篷,便立刻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虽然穿着百姓衣服,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浓烈杀气的男人身上时,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腰后。
“米勒上尉,别紧张。”周政委用他那仅会的几句、蹩脚的英语,安抚道,“these... are friends. rades.”
然而,语言的障碍,和巨大的文化差异,让这种安抚显得无比苍白。米勒的眼中,依旧充满了戒备和不信任。
王二麻子看着这个“稀罕物”,忍不住凑了上去,咧着嘴,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很友善的笑容,用同样蹩脚的、从抗联老兵那里学来的俄式英语说道:“哈喽?”
米勒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黑黢黢的、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汉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整个帐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充满了尴尬的寂静。
就在这时,林枫,缓缓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他只是用那双冰冷的、如同深渊般平静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米勒。
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超越了国界的、属于真正战士之间的审视。
米勒也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气场。他那有些慌乱的眼神,渐渐地安定了下来。他同样用一种属于军人的、审视的目光,回敬着眼前这个虽然清瘦、却如同标枪般笔直的、气场强大的东方男人。
林枫缓缓地走上前,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好的、还带着一丝温度的烤红薯,递到了米勒的面前。
米勒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东方男人,看着他那双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那个散发着朴素香气的、代表着善意的食物。
他那颗因为坠机、逃亡和被俘而一直悬着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他沉默地,接过了那个烤红薯。
“谢谢。”他用生硬的中文,说出了他唯一会说的两个字。
周政委看着眼前这和谐的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有时候,一个简单的动作,远比一万句言语,更能拉近人心。
“同志们,准备出发吧。”周政委将一份详细的地图,和几份伪造的通行文件,交到了林枫的手中。
“根据我们最新的情报,日军因为井上贤二的死,已经将整个平定县城,都变成了军事管制区。我们不能再从城里走。”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下了一条极其凶险的、向北穿插的路线。
“你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渡过这条河——滹沱河。河对岸,是五台山脉的边缘。只要进了那里,你们才算暂时摆脱了敌人的主力封锁区。”
“但是,”周政委的语气,变得无比凝重,“这条河,是鬼子封锁我们根据地的第一道、也是最严密的防线。沿河,每隔五里地,就有一个固定的炮楼,河面上,还有不间断的巡逻艇。”
“这条路,九死一生。”
他看着林枫,和这支刚刚创造了无数奇迹的队伍,用一种充满了信任和嘱托的眼神,说道。
“但是,我相信你们。”
“全师,都在等着你们凯旋的消息。”
林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将那份沉甸甸的地图,和那份更加沉甸甸的责任,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转过身,对着自己那几个同样眼神坚毅的兄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沙哑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出发。”
……
当天深夜,月黑风高。
一支由六名东方战士和一名西方飞行员组成的、奇怪的“难民”队伍,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几道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茫茫的太行山脉之中。
在他们的前方,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布满了死亡陷阱的河流。
而在他们的身后,是整个根据地,数万名同志和乡亲们,期盼的目光。
这条通往延安的、长达数千里的死亡之路。
终于,迈出了它最艰难、也最关键的——
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