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终于穿透了太行山经久不散的寒雾,为这片饱经战火与创伤的土地,洒下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距离黑风口那场惨烈而又辉煌的血战,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根据地后方医院的那间特护病房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早已被每日送来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山花清香所取代。
林枫的身体,正在以一种连老军医都感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着。盘尼西林的神奇效用,加上根据地拿出了所有最好的给养,让他那具曾经濒临崩溃的、如同千疮百孔的钢铁之躯,被一寸寸地,重新修复、淬炼。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清晨,林枫正拄着一根削得光滑的木杖,在院子里,进行着恢复性的行走训练。他的步履依旧有些蹒跚,每一步踏下,左腿和胸腔都会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那是被爆炸冲击波震碎的骨骼与撕裂的内脏,在愈合过程中,发出的不屈的呻吟。
然而,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静,更加深邃。
那双曾经如同万年寒潭,只倒映着仇恨与杀戮的眸子里,此刻,却仿佛容纳了整片天空,和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苦难与希望。那簇曾经冰冷、偏执的黑色火焰,已经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炽热的、如同地火般深沉的光芒。
沈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安静地从窑洞里走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那个,在阳光下,倔强地、一步一步地,与自己的身体和过去的梦魇做着斗争的男人。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浅浅的笑意。
这一个月,是他们成婚以来,最平静,也是最奢侈的一段时光。没有枪声,没有阴谋,没有无休止的奔波与厮杀。只有清晨的阳光,傍晚的炊烟,和两个人之间,那份早已无需言语,便能洞悉彼此一切的、生死相依的默契。
她瘦了很多,原本清秀的脸颊,因为那场孤身闯龙潭的西行之路,而显得有些棱角分明。她的手,也因为握枪和在冰河中浸泡,变得粗糙了许多。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明亮。如果说,过去的沈月,是一朵在战火中顽强绽放的铿锵玫瑰,那么现在的她,就是一柄,被鲜血与苦难开刃的、锋利而又内敛的——雪亮军刀。
林枫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心疼与爱恋,她也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歉疚与承诺。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完整的自己。
战争,夺走了他们的一切,却也,赐予了他们,这世间最珍贵的、独一无二的彼此。
“吃饭了。”沈月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拂过山岗的风。
“嗯。”林枫点点头,拄着木杖,缓缓地向她走去。
然而,就在这片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般的画面,即将定格之时,一阵急促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毫不留情地,撕碎了这短暂的和平。
周政委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抖落身上的风尘,便一脸凝重地冲进了小院。
“出事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压抑,如同乌云压顶。
沈月的心,猛地一沉。而林枫,则只是平静地,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接了过来,轻轻地吹了吹。
“说吧。”他淡淡地说道,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片刻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幻象。
……
独立师指挥部,那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高志远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如同刀刻般的皱纹,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双虎目之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
“畜生!一群彻头彻尾的畜生!”
地图上,在以阳泉县城为中心的、方圆近百里的区域内,被用刺目的红色记号笔,画上了一个又一个,代表着“屠村”与“焚烧”的骷髅标记。
“‘枯叶’号被我们端掉,山本少将因为指挥失利,被军事法庭审判,据说已经切腹自尽了。”周政委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愤恨,“接替他的,是他的副官,一个叫渡边五十郎的大佐。这个家伙,是死在列车上的那个渡边大佐的亲弟弟,他就是一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疯狗!”
“他上任之后,没有急于向我们根据地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而是,开始执行一项,比直接进攻,更加恶毒,也更加残忍的策略——‘净化作战’!”
周政委拿起指挥棒,重重地点在了那些红色的骷髅标记之上。
“所谓的‘净化’,就是彻头彻尾的‘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他集结了三个步兵大队,和两个皇协军旅,组成了一支所谓的‘治安肃正军’,以小队为单位,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对我们根据地外围的所有村庄,进行地毯式的、毁灭性的扫荡!”
“他们的口号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所有被怀疑与我们八路军有任何联系的村庄,男人,全部活埋;女人,在遭受凌辱之后,再用刺刀捅死;连孩子和老人,都不放过!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摧毁我们赖以生存的群众基础,将我们独立师,变成一支,被困死在太行山里的、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孤军!”
指挥部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每一个人的拳头,都捏得咯咯作响。他们仿佛已经能闻到,那从地图之上,飘散而来的、浓烈的血腥味,能听到,那来自无数无辜百姓的、绝望的哀嚎。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比任何正面战场,都更加残酷,也更加致命的战争。
“我们不能再等了!”一名年轻的团长,猛地站了起来,双目赤红,“师长,政委!下命令吧!我带一团,跟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怎么拼?!”高志远猛地回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渡边那头老狐狸,狡猾得很!他的主力部队,全部龟缩在阳泉县城和周围的几个大据点里,根本不出来!派出去执行‘净化作战’的,都是几十人一股的小部队,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我们的大部队一出动,他们就化整为零,跟我们捉迷藏!等我们一撤,他们就又冒出来,变本加厉地屠杀我们的百姓!”
“这一个月,我们组织了七次反扫荡,虽然也消灭了他们近千人,但我们自己,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重要的是,我们根本无法阻止这场屠杀的蔓延!我们救得了一个村子,却救不了十个,一百个!再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我们的根据地,就要被彻底饿死,困死!”
高志远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雄狮,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与无力。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几乎无解的死局。
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寂静之中,一个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冰冷的声音,缓缓地响了起来。
“蛇,打七寸。”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林枫,正拄着那根木杖,安静地站在指挥部的门口。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那么静静地听着,那张因为失血而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林枫?!”高志远和周政委又惊又喜,快步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你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林枫打断了他的话,他拄着木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前。
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骷髅标记,而是,如同鹰隼一般,死死地,锁定在了那张大网的最中心,那个被层层防御工事和兵力部署图包裹得如同铁桶一般的名字——
阳泉县城。
“渡边五十郎的战术,看似天衣无缝,却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林枫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布满了伤疤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阳泉”两个字上。
“那就是,他自己。”
“他所有的命令,所有的计划,都由这里发出。那些负责执行‘三光政策’的日军小队,之所以如此疯狂,如此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们背后,有渡边这头疯狗,在为他们撑腰,为他们鼓劲。”
“如果我们,能将这颗,正在不断散播着瘟疫和死亡的、毒瘤的心脏,给挖掉呢?!”
林枫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让在场所有久经沙场的将领们,都为之感到心悸的、冰冷的锋芒!
“那些没了头的疯狗,还会那么疯狂吗?日军的指挥系统,还能保持如此高效的运转吗?新上任的指挥官,在没有摸清我们的底细之前,还敢继续执行如此极端、如此不得人心的焦土政策吗?”
整个指挥部,瞬间变得雅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林枫这个,如同天外飞仙般,大胆而又疯狂的设想,给彻底镇住了!
斩首!
他竟然,想要对一个重兵把守的、固若金汤的县城里的、日军最高指挥官,执行——斩首行动!
“不行!这太冒险了!”高志远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想都没想,便断然拒绝,“阳泉县城,现在就是龙潭虎穴!渡边那家伙,因为他哥哥的死,对我们的渗透和刺杀,防备得比谁都严!据说,他连睡觉,都在指挥部的地下室里!城里,驻扎着他最精锐的一个步兵大队,还有宪兵队和伪军,加起来足有三千多人!你想混进去,还想刺杀他?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师长,”林枫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高志远,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桀骜,只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属于战士的坚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有,值不值得去付出的牺牲。”
他缓缓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声音虽然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上,扎在那些,用自己最后一碗米,来养活我们的父老乡亲身上。现在,敌人,要刨我们的根,要毁我们的土地。我们,是选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枯萎,慢慢死去;还是选择,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用我们手中的刀,狠狠地,扎进敌人的心脏?!”
“哪怕,这把刀,会因此而折断。”
高志远看着林枫那双,燃烧着守护之火的眼睛,他那到了嘴边的、拒绝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为复仇而战的独狼。
他,已经真正蜕变成了,一柄,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而甘愿牺牲一切的——
国之利刃!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又坚定的声音,从林枫的身后,缓缓响起。
“如果,一把刀不够。”
沈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指挥部。她就站在林枫的身旁,那双美丽的眼睛,同样坚定地,看着高志远。
“那就,再加上一把。”
她的话,掷地有声。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站在男人身后的女人。她,是他,最可靠的、能够将后背,毫无保留地托付出去的——
战友。
高志远看着眼前这对,如同两柄出鞘利剑般,散发着同样凌厉、同样坚定气息的璧人,他那颗早已被现实磨得有些疲惫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滚烫的、灼热的豪情,彻底点燃!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双虎目之中,重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好!”
“既然,你们夫妻俩,都决定了,要去做这个,捅破天的英雄!”
“那我高志远,今天,就陪你们,疯一次!”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指挥部里,所有早已被这股豪情感染得热血沸腾的将领们,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
“传我命令!从全师,挑选最精锐的战士!枪法最好的!身手最好的!意志最坚定的!组成一支,全新的队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林枫和沈月的身上,那洪亮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期许与信任。
“这支队伍,不叫‘绝命一枪’。”
“它,将是,我们插进敌人心脏的——守护之刃!”
……
夜,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
独立师的校场之上,一片肃杀。
一支由二十名战士组成的、全新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青涩,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刃,闪烁着渴望战斗的寒光。
张三,那个独腿的狙击手,拄着一根铁拐,安静地站在队伍的第一排。他的身体,虽然残缺,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
陈五,那个玩炸药比玩泥巴还溜的爆破鬼才,则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硝烟熏黄的牙齿,他的手里,正摆弄着几个,他最新研制出来的、造型古怪的“玩意儿”。
他们的身后,是十八张,从全师上万名战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而又坚毅的面孔。
他们,就是“守护之刃”的全部成员。
林枫和沈月,并肩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们没有进行任何战前动员,也没有说任何豪言壮语。
林枫只是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两个,由沈月亲手包裹的、早已变得冰冷坚硬的焦土布包。
他将那两个布包,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一块石头上。
然后,他缓缓地,对着那两个,代表着他最亲密的、生死与共的兄弟的布包,深深地,鞠了一躬。
所有的队员,也都跟着他,默默地,对着那两个小小的布包,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们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这支队伍,逝去的魂。
更是,他们此行,必须用生命去完成的——承诺。
“出发。”
林枫直起身,只说了两个字。
然后,他第一个,拄着那根木杖,带着一身的月光与决绝,转身,走进了那片,无边的、充满了未知与杀机的——
黑暗之中。
沈月,紧随其后。
她的身后,是十九道,比黑夜,更沉默,比死亡,更坚定的——
影子。
烽烟,再起。
这一次,他们,将不再是为了复仇。
而是,为了,给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无辜的灵魂,带回,那失落已久的——
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