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被龟田吼声吸引过来的军官,如山口一郎、麻田太郎等,也纷纷凑上前,伸着脖子想看个究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猎犬即将发现猎物般的兴奋和贪婪。
必须做点什么!立刻!现在!张四郎脑子飞速旋转,目光急速扫过办公室,茶杯!山本桌上那杯没喝完的茶!
张四郎脚步微不可查地挪动,计算着角度和时机,准备“一不小心”撞上去。
就在此刻,一道窈窕的身影比他更快。
情报科科长香川优美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新茶,似乎是正要给哪位长官送来。她步履轻盈地靠近人群,恰巧经过龟田大佐身侧。
不知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还是手突然滑了,香川优美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啊!”
那杯滚烫的茶水,连同精美的瓷杯,脱手而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整个扣在了龟田大佐拍在桌子上的那份会议记录上!
“哗啦——”
茶水四溅,褐色的茶汤迅速晕开,顷刻间将那几页宝贵的纸张浸得透湿。墨迹遇到热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氤氲、化开,字迹很快变成一团团丑陋的墨团。
“八嘎!”龟田被烫得猛地缩回手,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内容彻底报销的文件,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整个办公室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杯闯下大祸的茶和迅速报废的文件。
香川优美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拿起那几张湿漉漉、软塌塌、还在滴着茶水的纸,连连鞠躬,声音带着哭腔和无限的惶恐:“非……非常抱歉!龟田大佐!我……我手滑了!真的非常对不起!请您恕罪!”
香川优美一边道歉,一边试图用袖子去擦拭,结果只是把那些模糊的墨迹抹得更加一塌糊涂,彻底没了挽救的可能。
龟田的脸从赤红变成铁青,又由铁青涨成紫黑,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香川优美,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看就要原地爆炸。
山本雄一也愣住了,看看报废的文件,又看看惊恐万状的香川优美,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
张四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蹦迪,从地狱到天堂就在一瞬之间。张四郎死死掐住掌心,用尽全力才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欢呼和脸上失控的表情。
就在这一片死寂和龟田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香川优美抬起那双水汪汪的、惊惶失措的大眼睛。
龟田的咆哮终于冲破了喉咙:“香川!你这头蠢猪!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什么?!这是重大胜利!你……”暴怒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香川优美的脸上。
香川优美吓得浑身一抖,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哽咽:“嗨!万分抱歉!大佐阁下!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山本雄一终于找到机会,硬着头皮上前打圆场:“大佐,请息怒!香川科长想必不是故意的……好在,‘菊机关’肯定还有副本,损失应该可以挽回……”
“副本?!那是原始破译稿!有些细节需要对照!”龟田怒吼着,但似乎被山本点醒,意识到原件虽毁,内容未必完全丢失,怒火稍歇,但依旧恶狠狠地瞪着香川优美,“滚出去!立刻去给我写一份深刻的检讨!滚!”
“嗨!谢谢大佐!”香川优美如蒙大赦,再次深深鞠躬,后退着快步离开办公室。
张四郎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消失在门外,心里翻江倒海。劫后余生的庆幸、名单被毁的狂喜、对香川优美行为的巨大疑惑,种种情绪交织碰撞,让张四郎脑子里一团乱麻。
龟田兀自气得呼哧带喘,骂骂咧咧地命令山本立刻联系“菊机关”确认副本情况,又狠狠瞪了办公室里其他人一眼:“都还愣着干什么?!滚回去工作!”
众人作鸟兽散。张四郎也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快步走出山本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翻译隔间。一屁股坐下,才发现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还在咚咚咚地敲着鼓。
这一天,可真他娘的刺激。
夜里,司令部终于安静下来。张四郎躺在宿舍狭窄的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复盘着白天的惊心动魄。那份要命的名单,销毁在一杯茶水里,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能不能复原就看天意了,就算能复原,有这两天耽搁,军统上海站也做好了预防措施。
张四郎瘫回床上,望着黑暗,咧了咧嘴,想笑,又觉得这事实在太他娘的离谱了。
黑暗中,张四郎无声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
活下来了,名单没了。
这日宪兵司令部内,张四郎埋首在一堆电文和报告里,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秋虫最后的哀鸣。翻译员的身份是完美的护身符,也是无时无刻的煎熬,尤其在龟田大佐那肥硕油腻、能反光的光脑袋晃过来的时候。
“张桑!”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倨傲。龟田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几乎遮住了桌上那盏昏黄的台灯,“这份清乡作战计划的摘要,立刻,译成中文,送到我办公室。”
“哈依!大佐阁下!”张四郎唰地起身,九十度鞠躬,动作标准得能写进操典,低垂的脸上却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那点刚从军统总部来的喜悦,被这死胖子的秃顶反光晃得一点不剩。
戴老板和毛秘书商议再三,特批奖励张四郎三千法币!天可怜见,他张四郎潜伏敌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传递了多少要命的情报?结果呢?那三千巨款经过层层克扣、延迟,今天终于到了张四郎那秘密户头,兴冲冲一打听法币市价,差点没背过气去,贬得就够买几包稍好点的烟,还得是找对黑市渠道的情况下。
这找谁说理去?张四郎一边机械地翻译着那些充斥着“剿灭”、“扫荡”字眼的残暴计划,一边在心里把军统后勤那帮蛀虫骂了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