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染着蜿蜒南下的泥土路。道旁稀疏的桦木林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哀鸣,阿巴斯子爵的队伍,十数辆蒙尘的马车和零星几队垂头丧气的护卫,簇拥在路边临时选定的歇脚处,气氛低沉得如同这即将到来的黑夜。
篝火已经升起,但火焰似乎也无法驱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惶惑与匮乏。阿巴斯子爵本人,这位往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此刻正坐在一段腐朽的树干上,原本华丽的斗篷沾满了泥点,脸上刻满了疲惫与焦虑。他的管家从一个几乎空了的行囊里掏出最后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面包和一小袋干瘪的燕麦,动作迟缓,带着一种无声的绝望。
“大人,我们……我们的存粮,最多只能再支撑两天了。”管家声音沙哑地汇报,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火焰的噼啪声吞没。
阿巴斯子爵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另一支队伍驻扎的地方。
那边,拉赫尔骑士的营地井然有序。骑士本人刚巡视完营地周边,步伐稳健地走来。他身上的锁子甲在火光下泛着冷硬而可靠的光泽。看到阿巴斯这边窘迫的景象,尤其是看到子爵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愁容,拉赫尔对身边的扈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几名健壮的扈从便扛着数袋小但结实的麻袋走了过来。
“子爵大人,”拉赫尔的扈从恭敬地行礼,“我家主人说,荒野行军,食物是士兵的勇气之源。这些麦粉和熏肉,还请收下,略解燃眉之急。”
阿巴斯子爵猛地抬起头,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巨大的感激。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紧紧握住走上前来的拉赫尔骑士的双手,那双手温暖而有力,与他冰凉颤抖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拉赫尔骑士……这……这真是……”阿巴斯的声音有些哽咽,“雪中送炭,莫过于此!愿风神保佑您,您的慷慨,我阿巴斯没齿难忘!”
拉赫尔沉稳地回握了一下,脸上带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同情:“举手之劳,子爵大人不必挂怀。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幸存者理应互相扶持。”
感激的浪潮过后,现实的忧虑再度浮上心头。阿巴斯子爵示意扈从将食物拿去分发,自己则与拉赫尔并肩站在篝火旁,望着跳动的火焰,试探性地问:“拉赫尔骑士,您的援助如同神赐。不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准备前往风临王都,还是转向富庶的东境?或许我们还能同路一段。”
拉赫尔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南方沉沉的夜幕,缓缓摇头:“不,不去王都,也不去东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准备南下,去黑泽领。”
“黑泽领?”阿巴斯子爵诧异地扬起了眉毛,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南境?黑泽领不是佩恩男爵的领地吗?一个……小小的男爵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相比于是非之地的王都和实力雄厚的大公盘踞的东境,一个偏远的男爵领地,听起来简直像是个避世的穷乡僻壤。
拉赫尔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回忆,又像是某种决断。他并没有详细解释,只是简洁地回应,声音低沉而平稳:“是的,佩恩男爵。他是我的一位故友。在这个时代,信任比权势更可贵。”
这番简短的对话,在篝火的噼啪声和夜风的呼啸中,清晰地传到了不远处正在帮忙搬运那袋救命粮食的托尼耳中。
“佩恩男爵”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托尼的记忆迷雾。
他正弯腰的动作瞬间僵住,双手还紧紧抓着麻袋粗糙的边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跳跃的火光,死死盯住拉赫尔骑士那沉稳的侧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佩恩男爵……黑泽领……
脑海深处,阴冷潮湿的监狱画面翻涌上来。那个修斯里克、眼神清明会治疗术的年轻人,还有那位保持着某种奇特威严的佩恩男爵闯入……是他,后来冒着巨大的风险,利用自己的马车作为掩护,帮助他们趁着混乱逃出了顿巴特堡。他还清晰地记得,在分别那一刻,佩恩男爵紧紧握了他的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托尼,记得我的话,如果无处可去,南方黑泽领永远为你敞开。有时间一定要来。”
一阵夜风卷着凉意吹过,托尼却感觉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驱散了多日来盘踞在心头的迷茫与阴霾。那是一种在无边黑暗中航行太久,终于看到远方灯塔光芒的狂喜与希望。
他缓缓直起腰,原本因疲惫和担忧而佝偻的身躯挺得笔直。他松开麻袋,任由手指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旧外套下那道早已愈合、却仿佛仍在隐隐作热的伤疤,他的目光不再游移不定,而是闪烁着一种找到方向的、锐利的光芒,紧紧追随着拉赫尔骑士的身影。
南下……黑泽领……佩恩男爵……
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决定,如同磐石般在他心中落定。
远在东方的风临王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往日里车马喧嚣的翡翠大道如今只剩下零星几辆贵族马车匆匆驶过。镶着金边的商铺招牌在风中轻轻摇晃,却无人驻足。几个披着斗篷的商人站在喷泉广场交头接耳,目光不时瞥向城东的方向,那里是通往相对安稳东境的要道。
“又一个家族把藏书运往东境了。”宫廷总管利奥波特站在拱窗前,指尖划过冰凉的琉璃玻璃。他身后,雄伟的辉煌宫正殿内,烛火在镶金烛台上不安地跳跃。
当——
圣钟敲响,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三位身着银线绣云纹白袍的神职人员踏着回荡的钟声步入正殿,长袍下摆扫过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所以,”风神大主教奥斯伯特率先开口,苍老的手指抚过胸前的风神徽章,“关于加冕仪式的流程,想必总管大人已经仔细考虑过圣座的建议了。”
利奥波特缓缓转身,镶嵌银线的黑袍在转身时带起一阵微风。“考虑过。”他声音平稳,“但王室认为,有些要求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奥斯伯特花白的眉毛微微扬起,“愿闻其详。”
“加冕路上铺设的白色锦缎,为何必须是教廷提供?”利奥波特向前一步,烛光在他胸前的王室徽章上闪烁,“按照传统,这向来由王室负责。”
“因为风神教导我们,纯净之路只能由圣灵铺就。”奥斯伯特身旁的辅祭抢先答道,声音尖锐如刀。
“还有,”利奥波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指节已微微发白,“加冕誓词中新增的‘奉风神之名统治’一句,与传统誓词不符。”
“一切权力皆来自神明,”奥斯伯特缓缓道,枯瘦的手指在身前交叠,“新王必须明白这一点。”
利奥波特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最令人费解的是,你们竟然要求加冕礼上,王冠必须由教皇亲手戴上,而非放在圣坛上由新王自行取戴。”
“这是圣座的决定。”奥斯伯特的声音依然平稳,但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决定?”利奥波特猛地拍向身旁的鎏金长桌,震得桌上的羊皮卷轴簌簌作响,“这到底是我们新王登基,还是你们教皇的加冕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教皇又要兼任国王了!”
一位年轻神父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颤抖地指向总管:“你、你竟敢亵渎——”
“够了!”奥斯伯特抬手制止,转向利奥波特,声音如冬日的寒风,“没有风神教会,何来派拉蒙王室的长治久安?王权的正统性理应由圣教定夺,此乃君权神授之真理。”
利奥波特大步向前,几乎与奥斯伯特面对面,他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没有王权,何来风领帝国?没有帝国,你们风神教又如何在风领立足?别忘了,是谁拨给教会土地,是谁年年为各大修道院捐献财宝!”
奥斯伯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胸前的圣徽。“放肆!风神在上,你这些话已近异端!”
“异端?”利奥波特冷笑,“我只知道,先王在世时,教会还懂得什么叫分寸!”
“时代变了,总管大人。”奥斯伯特微微前倾,银线绣制的长袍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如今战乱四起,民心浮动,王室更需要圣教的支持来稳固统治。贵族们为何纷纷迁移家业,您比我清楚。没有风神教的祝福,新王的统治将如沙土筑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一名王室侍从慌张地停在门边,手中捧着的信匣上印着东境公爵的火漆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