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终于渐渐歇止,只剩下零星的雨滴从屋檐滴落,敲打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空洞而规律的嗒嗒声。阴沉的天空依旧压得很低,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雨水和毁灭气息的压抑感,似乎随着雨停而略微消散了一些。
木屋内,火堆仍在勉强燃烧,添进去的湿柴冒着青烟,散发出浓郁的烟火气。苏婉依旧昏迷,但脸色好转了许多,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仿佛陷入了深沉的修复性睡眠。
林晚靠墙坐着,努力积攒着体力。老葛给她的那块黑硬干粮,她最终还是没有吃下去,只是勉强又喝了几口水。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尤其是右手,那草药膏似乎起了一些作用,灼痛感减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筋挛式的抽痛。
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所有的感知都向外延伸着,捕捉着屋外的任何一丝变化,心脏在胸腔里急促而不规则地跳动着,混合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期待。
老葛蹲在门口,探头向外张望了许久,又侧耳倾听了半晌,最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雨停了,动静好像也小了。”他转过身,脸色凝重地看着林晚,“丫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那地方…真的不是好去的。”
林晚摇了摇头,用左手支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眩晕感袭来,她晃了一下,立刻被老葛扶住。
“我没事。”她稳住身体,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带我去,葛叔。求您了。”
老葛看着她那双执拗得近乎偏执的眼睛,知道再劝无用,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唉!走吧!跟紧俺,千万小心脚下!情况一不对,俺说撤就必须撤!”
“好。”林晚点头。
老葛又看了一眼昏睡的苏婉,将她往火堆旁挪了挪,确保她不会滚落,然后才拿起靠在门边的砍柴刀,率先走出了木屋。
林晚深吸了一口雨后冰冷潮湿的空气,跟了上去。
屋外的空气依旧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和一种奇怪的、类似于电路烧焦后的臭氧味,极其刺鼻。脚下的地面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陷得很深。
老葛显然对这片山林极其熟悉,即便在能见度不高的雨雾天气,他也能准确地辨认方向,避开湿滑的沟坎和茂密的荆棘丛。他走得不快,时不时停下来等等踉跄跟随的林晚。
越靠近爆炸山脉的方向,空气中的烟尘味就越发浓重,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灰黑色的尘埃颗粒在空气中飘浮。脚下的泥土也渐渐变了颜色,掺杂着越来越多的碎石和灰烬。
周围的树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景象:靠近爆炸中心方向的枝叶大多被冲击波摧折,甚至有些被高温烤焦,呈现出炭黑色。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鸟鸣虫叫,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那场浩劫中湮灭了。
林晚的心随着每一步靠近而越揪越紧。眼前的景象比远处观望更加触目惊心,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爆炸的可怕威力。
终于,他们爬上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坡顶。
老葛示意林晚停下,指着前方:“喏…就只能到这了…再往前太危险了,地都不稳当。”
林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一眼,她的呼吸就彻底停滞了。
之前远远看到的爆炸和崩塌,与眼前这片如同被天谴巨犁狠狠犁过、又被烈焰煅烧过的焦土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整片山体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捏碎后又随意丢弃,到处都是巨大的、狰狞的裂缝和深坑。原本植被覆盖的山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冒着丝丝热气的焦黑岩石和堆积如山的碎渣。许多地方还在缓慢地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化学制品燃烧后的恶臭。
视野所及之处,一片死寂的荒芜。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毁灭和死亡的气息。
根本看不到任何曾经存在过人工建筑的痕迹。那个庞大的、充满了尖端科技和无数秘密的“鸦巢”基地,连同它内部的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被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在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人类的身体,哪怕是沈砚那样经过千锤百炼的身体,哪怕是“归途客”那样神秘莫测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医疗囊?维护室?
怎么可能还有幸存的可能?
林晚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血液,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被眼前这片绝对毁灭的景象抽走了,她双腿一软,直直地向后倒去。
“丫头!”老葛惊呼一声,连忙一把扶住她。
林晚靠在他粗糙的臂弯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片焦土,瞳孔涣散,没有任何焦距。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眼前这片死地散发出的寒气,瞬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冻僵。
连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万一”,都被这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他…真的不在了。
连同他那些未尽的过去,那些深藏的疲惫,那些偶尔流露的、细微的温柔…全都化为了这漫天飘散的灰烬和焦土。
什么都没有留下。
“唉…俺就说…”老葛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只能笨拙地安慰,“看开点吧,丫头…这都是命…”
命?
林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刚刚止住血的伤口似乎又崩裂开,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撕裂般的剧痛。
她缓缓抬起左手,再次握住了口袋里那枚冰冷的身份牌。
“基石永不陷落”…
可是基石…已经彻底粉碎了。
连带着她刚刚萌芽、却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感,一起埋葬了。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灭顶的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坡地下方不远处,一片相对平缓的、堆满了新鲜碎石的斜坡。
在那一片灰黑和焦褐的色彩中,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金属反光,闪了一下?
非常微弱,几乎像是错觉。
但林晚的心却猛地一跳!
那是什么?
基地爆炸崩飞出来的碎片?
还是…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老葛,踉踉跄跄地就朝着坡下那片碎石堆冲去!
“哎!丫头!你干啥去!危险!”老葛吓了一大跳,急忙追了上去。
林晚根本顾不上危险。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刚才反光出现的位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松动尖锐的碎石堆上奔跑,好几次差点滑倒摔进裂缝里。
终于,她冲到了那片区域。
那点反光来自于一块半埋在碎石下的、扭曲变形的银色金属片。只有巴掌大小,边缘锐利,表面有高温灼烧的痕迹。
不是医疗囊的材质。更像是某种仪器外壳的一部分。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只是碎片吗…
她不死心,像是疯了一样,用左手徒手在那片区域挖掘翻找起来!尖锐的石头边缘立刻划破了她的手指,但她浑然不觉。
“丫头!你冷静点!”老葛追上来,看到她的举动,又急又心疼,“这啥也没有了!都是垃圾!快跟俺回去!”
林晚像是没听见,依旧固执地挖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烬和雨水,留下肮脏的痕迹。
突然!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不是石头的东西!
触感冰凉,却带着一丝…圆润?
她猛地拨开上面的碎石——
一枚纽扣。
一枚黑色的、材质特殊、边缘带着一圈极其精细银色滚边的…纽扣。
这枚纽扣…很眼熟…
林晚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纽扣,擦去上面的灰烬。
没错…
是沈砚那件染血夹克上的纽扣!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在气象站,她帮他处理伤口时,曾无意中碰到过这枚质地特殊的纽扣!
它怎么会在这里?!
从爆炸中心崩飞出来的?还是…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几乎绝望的脑海!
如果…如果纽扣能崩飞到这里…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当时并不在爆炸的最核心区域?!
那个维护室…或许比想象中更坚固?或者…有其他的通道?!
希望,如同死灰中的一点火星,再次微弱地、却顽强地亮了起来!
“葛叔!”林晚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将手中的纽扣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找!我们再找找!这附近!一定还有别的!求您了!”
老葛看着她手心里那枚小小的纽扣,又看看她重新燃起炽烈希望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化作了又一声无奈的叹息。
“造孽啊…”他摇着头,却还是弯下腰,开始帮着她在周围的碎石堆里翻找起来。
冰冷的雨雾中,焦黑的废墟之上,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如同执着而渺小的蝼蚁,在那片代表着绝对毁灭的土地上,近乎徒劳地搜寻着…
搜寻着那或许根本不存在了的…
微弱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