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娃从邻村喝完喜酒出来时,月亮已经爬上了老槐树的梢头。九月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他裹紧身上的蓝布褂子,踩着田埂往家走。这条路他走了三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
\"二娃,真不在老赵家歇一宿?\"同村的张富贵在身后喊道,声音被酒气熏得发飘。
\"不了,明早还得给地里浇水。\"李二娃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酒量浅,只喝了两盅就停了,此刻脑子清醒得很。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一半,田野里影影绰绰。李二娃摸出兜里的手电筒,按了几下开关,只发出微弱的光亮。他骂了句娘,肯定是儿子又玩完没换电池。好在路熟,他索性关了手电,借着微弱的月光往前走。
走过小石桥,前面就是乱葬岗。说是乱葬岗,其实早就平了,改成了一片玉米地。只是老一辈人都这么叫,年轻人也跟着叫。李二娃小时候还在这儿捡过骨头玩,被爹知道后结结实实挨了顿揍。
夜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玉米叶子沙沙作响。李二娃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他看见玉米地边上站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穿着件灰布褂子,身形佝偻。李二娃眯起眼睛,觉得背影眼熟。
\"谁啊?\"他喊了一声。
那人没动,也没回头。李二娃心里发毛,又走近几步。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那人身上。李二娃突然觉得不对劲——月光似乎穿过了那人的身体,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王、王叔?\"李二娃认出来了,是同村的王老汉。可王老汉家住在村东头,大半夜的来乱葬岗做什么?
王老汉慢慢转过身来。李二娃的血液瞬间凝固了——王老汉的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能隐约看到后面的玉米秆。更可怕的是,王老汉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像是蒙了一层白雾。
李二娃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想跑,可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王老汉却像没看见他似的,径直朝他走来。李二娃想躲,可身体不听使唤。王老汉就这么穿过了他的身体,继续往乱葬岗深处走去。
那一瞬间,李二娃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冰水浸透了。他猛地转身,哪里还有王老汉的影子?只有玉米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李二娃终于能动了,他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砰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妻子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地问:\"咋了?见鬼了?\"
李二娃想说\"比鬼还可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奶奶活着时说过的话:\"活人魂魄离体,必死无疑。\"当时他只觉得是老太太迷信,现在却浑身发冷。
\"没事,绊了一跤。\"他含混地回答,摸黑爬上炕,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王老汉那双雾蒙蒙的眼睛。
天刚蒙蒙亮,李二娃就爬起来了。他借口去地里看水,实则绕路去了王老汉家。远远地,他就看见王老汉正在院子里劈柴,动作虽然慢,但看起来精神不错。
\"王叔,早啊。\"李二娃强作镇定地打招呼。
王老汉抬起头,脸色虽然有些灰败,但眼神清明:\"是二娃啊,这么早?\"
李二娃盯着王老汉看了又看,确定眼前是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昨晚的事仿佛一场噩梦。他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可笑,居然信了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昨儿个在老赵家喝喜酒,路过您家地头,看玉米长势不错。\"李二娃随口编了个理由。
王老汉笑了笑:\"今年雨水足,庄稼是比往年强。\"说着又抡起斧子劈柴。
李二娃告辞离开,走出老远还回头看了一眼。王老汉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真实,哪有什么半透明?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昨晚肯定是喝多了眼花。
接下来的两天,李二娃刻意避开了王老汉家附近。第三天傍晚,他正在院子里修锄头,听见村口传来一阵哭声。不一会儿,邻居家的小子跑过来报信:\"王爷爷没了!\"
李二娃手里的锄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咋没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说是睡午觉就没醒过来。\"小孩挠挠头,\"我娘让我来报信,说让各家去人帮忙。\"
李二娃赶到王老汉家时,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王老汉的儿子王铁柱红着眼睛在张罗后事,见李二娃来了,勉强扯出个笑容:\"二娃哥来了。\"
\"铁柱,节哀。\"李二娃干巴巴地说,眼睛却忍不住往屋里瞟。
王老汉的遗体已经收拾停当,穿着寿衣躺在堂屋的板床上,脸上盖着黄纸。李二娃跟着众人进去上香,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上升。就在他鞠躬时,一阵穿堂风吹过,掀起了王老汉脸上的黄纸一角。
李二娃看见了王老汉的脸——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他突然想起那晚在玉米地边看到的王老汉的魂魄,那双蒙着白雾的眼睛。
上完香,李二娃逃也似的退出堂屋。院子里,几个女人正在搭灵棚,男人们则在商量挖坟的事。李二娃借口家里有事,匆匆离开了。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回到家,妻子正在做饭,见他脸色不对,问:\"咋了?不舒服?\"
李二娃摇摇头,坐在门槛上发呆。天渐渐黑了,村里的狗开始此起彼伏地叫。他望着远处的山影,想起小时候奶奶讲的故事:每个人身上都有三把火,头顶一把,两肩各一把。走夜路时如果有人喊你名字,千万别回头,一回头就会熄灭火,魂魄就容易离体。
\"我看到的真是王叔的魂魄吗?\"李二娃喃喃自语。如果是,那为什么王叔三天后才死?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李二娃作为抬棺人之一,天不亮就去了王老汉家。棺材已经钉好,八个壮劳力各就各位。随着一声\"起\",棺材离地,众人缓缓向坟地走去。
清晨的雾气笼罩着田野,送葬的队伍像一条黑色的长蛇,在雾中蜿蜒前行。李二娃抬着棺材的一角,能感觉到棺材的重量。王老汉生前是个瘦小的老头,死后却显得格外沉重。
走到半路,李二娃的肩膀突然一轻,好像有人替他分担了重量。他下意识地转头,看见王老汉就站在他身边,还是那件灰布褂子,还是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王老汉的魂魄对他笑了笑,然后飘到棺材上方,静静地注视着送葬的队伍。
李二娃差点松手,幸好旁边的张老三及时托住了棺材。\"二娃,专心点!\"张老三低声呵斥。
李二娃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目视前方。他能感觉到王老汉的魂魄一直跟着,直到棺材入土,众人开始填坟。
\"尘归尘,土归土...\"道士念着超度的经文,李二娃机械地往坟坑里铲土。每铲一锹土,他都忍不住看一眼站在道士身边的王老汉的魂魄。奇怪的是,除了他,似乎没人看得见。
葬礼结束后,李二娃最后一个离开坟地。他回头看了一眼新起的坟包,王老汉的魂魄就站在坟头,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慢慢变淡,最终消失在晨光中。
回家的路上,李二娃遇到了村里的老郎中周先生。周先生背着药箱,看样子是出诊回来。
\"二娃,脸色这么差,病了?\"周先生关切地问。
李二娃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周先生,王叔是怎么没的?\"
周先生叹了口气:\"奇怪得很,身上没病没灾,就是睡着了没醒过来。我看了,像是寿终正寝,可王老汉才六十八,按理说不该这么早。\"
\"您说...人死前,魂魄会不会先离体?\"李二娃小心翼翼地问。
周先生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压低声音:\"你看见了?\"
李二娃一惊,点了点头。
\"我爷爷说过,有些人临死前,魂魄会先出来转转。\"周先生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继续说,\"特别是那些无病无灾突然死的。我行医四十年,见过两回。你...\"
\"我在王叔死前三天的晚上,看见他的魂魄在乱葬岗边上。\"李二娃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了,怕周先生当他疯了。
没想到周先生只是点点头:\"那就是了。这事别往外说,没人信的。\"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径自走了。
李二娃站在原地,感觉浑身发冷。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接下来的日子,李二娃变得沉默寡言。他总是不自觉地盯着村里的人看,生怕再看到谁的魂魄。妻子察觉他的异常,问他是不是撞邪了,他只说最近睡不好。
一个月后的傍晚,李二娃从地里回来,看见村里的寡妇张婶在井边打水。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李二娃突然发现她的身体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要融化在光线里。他的心猛地一沉,想起王老汉死前的样子。
\"张婶,我帮您打水吧。\"李二娃走过去,想看得更清楚些。
张婶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还算清明:\"不用了二娃,我自个儿行。\"说着拎起水桶,慢慢往家走。
李二娃站在原地,看着张婶的背影。夕阳下,她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