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张华扛着锄头,沿着田埂往家走。汗水浸透了他的蓝布衫,在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蝉鸣声此起彼伏,与远处村庄里偶尔传来的犬吠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再平常不过的乡村傍晚图景。
张华今年四十二岁,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他皮肤黝黑,手掌粗糙,指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这片土地养育了他,也困住了他——就像困住了村里世世代代的农民一样。
走到老槐树附近时,张华突然停下了脚步。树下的田埂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对襟褂子,身形瘦削,微微佝偻。张华的呼吸瞬间凝滞了,锄头从肩头滑落,重重砸在田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张华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那是他爷爷的脸——去世二十三年的爷爷的脸。老人脸上的皱纹、下巴上的那颗黑痣,甚至左眉上那道年轻时被镰刀划伤的疤痕,都清晰可辨。只是整个人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爷爷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张华,眼神里似乎包含着某种张华读不懂的情绪。
\"爷...爷爷?\"张华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双腿像是生了根,无法移动分毫。
没有回应。老人依旧那样看着他,然后,就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一般,渐渐淡去,最终完全消失在暮色中。
张华瘫坐在地上,后背紧贴着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他的心脏跳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膛。汗水不再是劳动的热汗,而是恐惧的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淌。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张华才勉强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一路上,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村里有个迷信的说法:看见死去的亲人,就是阳寿将尽,亲人来接人了。张华小时候听老人讲过,但从未当真。直到三年前,李婶说她看见了去世的丈夫站在床边,一周后李婶就突发脑溢血走了。当时村里人都说,这是亡夫来接她了。
张华的家是一栋砖瓦结构的平房,门前种着几株月季。妻子刘芳正在院子里喂鸡,见他回来,抬头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晚?饭都凉了。\"
张华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屋里,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手抖得差点打翻杯子。
刘芳察觉到了异常,跟着进屋,关切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我看见爷爷了。\"张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刘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胡说什么呢,你爷爷都去世多少年了。\"
\"就在老槐树那儿,他穿着那件灰色褂子,转身看我...\"张华描述着,声音越来越急促,\"和活着时一模一样,就是...就是有点模糊,像隔了层纱...\"
刘芳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是个实在人,平日里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但丈夫的样子实在反常。
\"你是不是太累了?眼花了?\"她试探着问,伸手摸了摸张华的额头,\"没发烧啊。\"
张华摇摇头,不再解释。他知道妻子不会相信,村里大多数人也不会相信——除非他们亲眼所见。
晚饭时,张华几乎没动筷子。母亲王氏坐在桌对面,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算硬朗。张华几次想开口告诉她这件事,又怕吓着老人,最终什么也没说。
夜里,张华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银色的光带。每当闭上眼睛,爷爷那张模糊的脸就会浮现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芳,你睡了吗?\"张华小声问道。
\"没呢,你怎么还不睡?\"刘芳转过身来。
\"你说...村里那个说法是真的吗?看见死去的亲人就...\"
\"别瞎想!\"刘芳打断他,\"你就是干活太累,出现幻觉了。明天别下地了,在家休息一天。\"
张华没再说话,但心里明白,那不是幻觉。他清楚地记得爷爷转身时衣角扬起的弧度,记得老人眼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幻觉不可能那么真实,那么...完整。
接下来的几天,张华表面上恢复了正常,照常下地干活,但内心始终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他开始留意村里人的闲谈,收集关于\"死亡预兆\"的各种说法。
\"听说看见亡亲的人,七天之内必死无疑。\"村口小卖部的赵老头一边卷烟一边说。
\"也不一定,\"正在买盐的李家媳妇插嘴道,\"我表姑父说他爷爷去世前一个月就梦见了他奶奶,后来还不是活了好些年。\"
\"那不一样,\"赵老头吐出一口烟,\"梦见和亲眼看见是两码事。梦里的事说不准,但要是大白天的真真切切看见了,那就...\"
张华站在一旁,手里的酱油瓶不知不觉攥得死紧。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夜里,他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把农具归置好,把账本理清楚,甚至把多年未修的院门铰链上了油。刘芳看在眼里,忧心忡忡,但什么也没说。
第六天清晨,张华去了趟镇上,取出了银行里不多的存款,又买了些好酒好菜。回家路上,他绕道去了趟村后的坟地,在爷爷坟前站了很久,却一句话也没说。
晚饭格外丰盛,张华甚至开了一瓶白酒,给母亲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今天什么好日子?\"王氏笑着问。
\"没什么,就是想喝点。\"张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那天晚上,张华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临睡前,他紧紧抱了抱妻子,又去母亲房里道了晚安。王氏已经睡下,张华站在床边,借着月光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轻轻说了句:\"妈,我走了您多保重。\"
第七天,天气异常闷热。张华像往常一样去了田里,锄草、施肥,汗水浸透了衣衫。中午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
刘芳在家做好了午饭,左等右等不见丈夫回来,心里隐隐不安。她撑了把伞往田里走,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田埂上。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刘芳加快脚步,心跳加速。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张华躺在泥泞的田埂上,脸色灰白,双眼紧闭。村里的赤脚医生正在给他把脉,见刘芳来了,沉重地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刘芳跪倒在丈夫身边,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已经冰凉。
\"看样子是突然倒下的,我们发现时已经...\"邻居老陈低声说,\"已经没气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张华平静的脸上,像是天空也在为他哭泣。刘芳抱着丈夫逐渐僵硬的身体,嚎啕大哭。周围人沉默地站着,雨水混合着泪水从脸上滑落。
葬礼办得很简单。按照村里的习俗,横死的人不能停灵太久,第三天就下葬了。张华被安葬在爷爷坟旁,两座坟茔挨着,一新一旧。
下葬那天,王氏突然说:\"前几天我梦见老爷子了,他说要来接孙子走...我还以为是胡话...\"
刘芳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她想起丈夫那天说的话,想起他这几天的异常举动,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妈,您说什么呢,张华是突发疾病...\"她的声音颤抖着。
王氏摇摇头,浑浊的眼中含着泪水:\"命啊,这都是命...\"
葬礼结束后,村里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低声议论着这件蹊跷事。有人说张华命该如此,有人说那不过是巧合,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也曾在亲人去世前看见过已故的长辈...
刘芳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丈夫的新坟。一阵风吹过,坟前的纸钱打着旋儿飞向天空。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坟旁,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但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她揉了揉眼睛,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但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问:真的是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