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已经持续了三个月。王家村的山头光秃秃地裸露着,土地裂开纵横交错的口子,像是被什么巨大的爪子狠狠抓过。河床干涸,连最深的老井也只剩一层浑浊的泥浆。太阳毒辣辣地挂在天上,白晃晃的,不带一丝云彩。
王朝国和李芳是村里最年轻的夫妻,结婚刚满一年。这天傍晚,王朝国从地里回来,浑身汗臭,裤腿沾满干土。他一脚踢开院门,把锄头往墙角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
“死婆娘,水呢?”他哑着嗓子喊。
李芳从屋里扭着腰肢出来,汗湿的薄衫紧贴着身子,显出一对晃动的轮廓。她递过一碗浑浊的水,撇了撇嘴:“省着点喝,水没多少了。”
王朝国一把夺过碗,咕咚几口喝完,眼睛却死死盯着妻子的胸脯。“他娘的,这鬼天气,人都要干成柴火了。”他说着,伸手在李芳屁股间捏了一把,“就你这儿还湿乎着。”
李芳打掉他的手,却故意挺了挺胸:“要死了你,大白天的不害臊。”
“害臊能当水喝?”王朝国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晚上让你更湿乎。”
夫妻俩调笑着进了屋。夜幕降临,王家村却不见往常的炊烟。干旱让庄稼枯死,连生火做饭的水都成了奢侈。
夜里,王朝国被渴醒。他推了推身边的李芳:“喂,还有水没?”
李芳迷迷糊糊地应道:“灶房缸底或许还有点。”
王朝国摸索着下床,赤着上身走到灶房。水缸果然见了底,他用碗刮了半天,才接到小半碗带着泥沙的水。正要喝,忽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谁他娘的大半夜不睡觉?”他嘟囔着,凑到窗边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瘦长的人影正从村东头走来。那影子高得不像常人,走起来僵硬得很,一步一步,发出“哒、哒”的轻响。王朝国眯着眼仔细瞧,却看不清面目,只觉得那人走路的姿势古怪极了,像是关节不会打弯。
影子经过王家院门时,忽然停住了。王朝国心里一紧,屏住呼吸。那影子缓缓转过头来,两个眼窝深陷,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王朝国手一抖,碗掉在地上摔碎了。
“怎么了?”李芳被惊醒,披着件外衣走过来。
“没、没什么。”王朝国盯着窗外,那影子已经不见了。“碗碎了。”
李芳骂骂咧咧地点亮油灯:“败家玩意儿,好好一只碗让你糟蹋了。”她弯腰捡碎片,衣领垂下,露出一片白腻。
要在平时,王朝国早就扑上去了。可现在他一点心思都没有,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看啥呢?”李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外面黑漆漆一片。
“刚才...外面有人。”
“这光景谁半夜乱跑?渴疯了吧。”李芳不以为意,拉着丈夫回屋,“睡吧,明天还得去二十里外挑水呢。”
夫妻俩重新躺下,却都睡不着。约莫一炷香后,又传来了脚步声。
哒、哒、哒。
这次更近了,好像就在院墙外。
李芳猛地抓紧王朝国的胳膊:“你听见没?”
王朝国没吭声,悄悄爬起身,凑到窗户缝隙边往外看。月光比先前更亮了些,能看清院外土路的情况。那影子又来了,还是从东往西走,姿势一模一样,僵硬得像是个提线木偶。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影子过去不久,又从西边回来了,沿着原路返回,同样的步伐,同样的节奏。
就这样来回走着,不知疲倦。
“它在找什么东西。”王朝国低声说。
“胡说什么...”李芳也凑过来看,顿时浑身一抖,“妈呀,那是啥东西?”
夫妻俩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那影子来回走了七八趟,直到鸡叫头遍,才突然消失不见。
第二天,村里议论纷纷。原来不止王朝国家,好多人都看见了那个夜行的影子。
“准是旱魃。”老村长王守义吧嗒着旱烟袋,眉头拧成疙瘩,“古书上说,旱魃现,大旱起。这东西不走,雨就不会下。”
村民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惶恐。
“那咋办啊?”有人问。
“得找到它藏身的地方。”王守义说,“白天它肯定躲在某个阴凉处,找到烧了,雨就来了。”
于是男人们组成搜索队,在村里各处寻找。王朝国也跟着去了,大家翻遍了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废弃的房屋、山洞、地窖,甚至坟地,却一无所获。
天黑下来,人们惴惴不安地各自回家。
王朝国累得浑身散架,倒在床上就睡。半夜又被渴醒,发现身边的李芳不在床上。他起身找人,听见灶房有动静。
“芳?干嘛呢?”他推开灶房门,看见李芳正蹲在水缸前,用手捞着缸底的泥水喝。她喝得急切,水顺着下巴流到胸前,湿了一片衣衫。
“渴死了...”李芳抬起头,眼睛发直,“太渴了。”
王朝国忽然觉得妻子有些陌生。她的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就像是...就像是昨晚那个影子。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这鬼天气,谁不渴呢?
就在这时,院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哒、哒、哒。
这次更近了,好像就在门口。
王朝国浑身汗毛倒竖,抄起灶边的柴刀,轻轻走到门后。李芳跟在他身后,呼吸急促。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王朝国透过门缝往外看,月光下,那个瘦长的影子就站在门外,脸正对着门缝。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根本不是人脸,干瘪的皮肤紧贴着头骨,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巴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最可怕的是,王朝国竟觉得那张脸有些眼熟。
影子站了一会儿,又开始走动。哒、哒、哒,沿着固定的路线来回行走。
王朝国松了口气,转身却看见李芳正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外面,眼神痴迷。
“别看!”他拉过妻子。
李芳却幽幽地说:“它在叫我...”
“胡说八道!”王朝国心里发毛,硬拉着李芳回屋。
后半夜,王朝国迷迷糊糊感觉身边空了。他伸手一摸,李芳不在床上。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听见院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他冲到窗边,看见李芳只穿着睡衣,正跟在那个影子后面,学着它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着。
“李芳!”王朝国大喊一声冲出去。
李芳像是没听见,继续跟着影子走。王朝国抓住她的胳膊,她猛地回头,眼睛空洞无神,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王朝国。
“它叫我...”李芳喃喃道,“跟着它就不渴了...”
王朝国吓坏了,硬是把妻子拖回屋里,用绳子把她捆在床上。李芳挣扎着,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天亮后,李芳恢复了神智,却不记得夜里发生了什么。王朝国不敢告诉她真相,只说她是渴疯了。
干旱持续着,夜间的影子天天出现。村里接二连三有人开始梦游,都是跟着影子走。人们白天精神恍惚,嘴里嘟囔着“不渴了”,眼神却越来越空洞。
老村长王守义急得团团转:“这是旱魃在吸人的精气啊!再这样下去,全村人都得变成干尸!”
终于有人想起了两百里外白羊屯的刘神婆。王朝国自告奋勇去请人,顶着烈日走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时分总算把刘神婆请来了。
刘神婆一进村就皱起眉头:“好重的尸气。”
当晚,刘神婆让村民聚在打谷场,自己则摆起香案。她让王朝国把李芳带来,李芳此时已经神情恍惚,不停地说着“渴”。
夜色渐深,脚步声准时响起。
哒、哒、哒。
刘神婆眯起眼睛:“来了。”
她点燃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那影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在了打谷场边缘,黑洞洞的眼窝盯着人群。
刘神婆突然大喝一声:“王朝国!看看那是谁!”
王朝国壮着胆子看向影子,月光下,那张干瘪的脸越来越清晰。他突然尖叫起来:“爹!那是我爹!”
原来王朝国的父亲王老根两年前过世,就埋在村东头的坟地里。葬礼后没几天,干旱就开始了。
刘神婆冷笑:“果然如此。老人死后不安息,变成了旱魃。念着家里,夜夜回来看你们呢。”
她转向王朝国:“你们是不是没按规矩办后事?”
王朝国支支吾吾。当时干旱初现,他和李芳急着料理地里庄稼,从简办了父亲的丧事,连陪葬的清水都没洒。
“不孝之子!”刘神婆骂道,“老人死后口渴,回来找水喝,却带了干旱来。”
说着,她拿起一碗清水,洒在香案前:“老人家,喝吧喝吧,喝了安心上路。”
那影子突然颤动起来,仿佛真的在喝水。接着,它缓缓后退,一步步走向村东坟地。
刘神婆吩咐:“明天一早,开棺洒水,重新安葬。”
说也奇怪,那晚之后,影子再没出现。第二天村民们照神婆说的做,开棺时发现王老根的尸体竟然完好无损,像是刚下葬一样。重新安葬后,当晚就下起了大雨。
雨水滋润着干裂的土地,也洗刷着村庄的恐惧。但有些人有些事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李芳变得沉默寡言,常常望着窗外发呆。王朝国夜里总是紧紧抱着她,像是怕她消失。
有时半夜醒来,王朝国还会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雨声淅沥,再也没有那可怕的脚步声。但他总觉得,在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还在注视着这个村庄,等待着下一次干旱,下一次疏忽,再一次归来。
雨继续下着,洗去了地上的痕迹,却洗不去人心里的阴影。干旱会结束,恐怖会淡化,但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再也无法彻底沉睡。它们潜伏在记忆的角落,在每一个炎热无风的夜晚,悄悄提醒活着的人:死亡从未真正离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生命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