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南的夏日,山色如黛。远望李家坳,几缕炊烟从灰瓦屋顶袅袅升起,散入橘色晚霞中。村前水田如镜,倒映着连绵山峦和缓缓移动的牛群。村民们荷锄而归,互相招呼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白鹭,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
刘先芹挎着竹篮从田间小径走来,篮里装着刚采的鱼腥草和马齿苋。她四十出头,身形精瘦,面色被日头晒得黝黑,一双粗手布满老茧,却灵活得很,能在石缝间准确揪出最有药效的根茎。
“先芹嫂,又去挖草药啊?”村头老陈扛着犁头问道。
“是啊,趁天晴多备些,雨季来了山路就难走了。”刘先芹笑着应答,脚步不停往家赶。她丈夫李大山在镇上做泥瓦工,一周才回一次,她得赶在天黑前做好晚饭。
李家坳四面环山,最高那座叫老鹰岩,山势陡峭,林木葱郁。村里老人常说那山上“东西多”,劝年轻人少去。但刘先芹不怕,在娘家她从小跟父亲上山采药,哪条沟哪道坎她都清楚。山里草药确实丰饶,尤其是老鹰岩背阴处,生长着稀有的七叶一枝花和天麻,镇上药材店出价很高。
次日清晨,刘先芹揣上两个苞谷粑,带足麻绳和药锄,往老鹰岩去。临行前,她望了望天色,湛蓝无云,是个采药的好日子。
山路崎岖,越往上走林木越密。刘先芹手脚并用,在几乎无路的陡坡上攀爬。她熟悉这些山峦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知道哪处岩缝可能藏着珍稀药材,哪片树丛下可能有毒蛇潜伏。
时至正午,她已经采了半篮草药,但心里惦记着岩壁上那丛长势极好的石斛。那是她上月发现的,当时还未到采摘时节,如今算来正是时候。
太阳西斜时,刘先芹终于采到了那丛石斛,果真是上等品相,根须饱满。她喜不自胜,又在周边搜寻,陆续发现了几株黄精和何首乌。药农见到好药材如同酒徒见到佳酿,全然忘了时间流逝。
待她惊觉天色已暗,林间只剩微弱余光。刘先芹急忙收拾家伙下山,心里暗骂自己贪心。老鹰岩的夜路不好走,即便是有经验的采药人也尽量避免。
树林很快漆黑如墨。刘先芹点燃随身带的松明火把,但那火光在浓密林木间只能照亮几步之远。山风呼啸,吹得火把忽明忽灭,周围树影摇曳如鬼魅。
她小心踩着碎石下坡,突然脚下一滑,险些跌落。稳住身形后,她决定改走东侧那条较远但平缓些的山路。那路需绕过一道深沟,但总比摔下悬崖好。
月亮渐渐升起,是一轮将满的明月,清冷的光辉洒在山间。刘先芹熄了火把,借着月光能看清路径,省些松明以备不时之需。
当她绕到东面山腰时,不由停下脚步。对面是一道宽阔的山沟,当地人叫它“长虫谷”,因从前多蛇而得名。此刻月光正好照在谷中,将一切都镀上银边。
刘先芹无意间朝谷中一瞥,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长虫谷中,一个巨大的影子缓缓蠕动。
那影子漆黑如墨,在月光照耀的山谷中格外醒目。它呈长条形,粗得难以置信——刘先芹目测至少有几十围粗,就像一列火车横卧在山谷中,但又分明在移动。影子的长度更令人骇然,从头至尾停满了整个山沟,怕是有半里长!
刘先芹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那影子仍在,它缓缓起伏,如同巨蟒爬行时的肌肉收缩。最可怕的是,它没有明确的头尾,只是一段无比粗长的黑影,在月光下的山谷中无声地蜿蜒。
山风突然停了,四周死一般寂静。刘先芹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就在这时,那黑影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它原本平行于山沟的走势,现在却缓缓转向,朝着刘先芹所在的山腰方向“爬”来!
刘先芹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竹篮翻倒,珍稀草药撒落一地,她却浑然不觉。那黑影虽在对面山谷,离她至少有两里远,但它的庞大和诡异让她产生了无法言喻的恐惧感。
她连滚带爬地起身,发疯似的往山下跑。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衫和皮肤,但她感觉不到疼痛。一路上她摔了无数跤,手掌膝盖全被磕破,却一次又一次爬起继续狂奔。
黑暗中,她总觉得那巨大的黑影紧随其后,无声无息地滑过山林,所过之处连月光都被吞噬。
刘先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她踉跄着撞开院门时,守院的黄狗惊恐地吠叫着躲到角落,不敢靠近她。
丈夫李大山刚回家不久,正坐在灶前烧水。见妻子这副模样,他惊得跳起来。刘先芹衣衫褴褛,满身泥土草屑,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瞪得如同铜铃,嘴里喃喃着“大蛇……黑影……”
更令人尴尬的是,她裤裆湿透,大小便已然失禁。
“先芹!先芹你怎么了?”李大山扶住几乎瘫软的妻子,连声问道。
刘先芹只是颤抖,手指紧紧抓着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语无伦次,反复说着“巨蟒”、“影子”、“爬过来了”。
李大山顾不得脏臭,将妻子抱进屋内。他烧了热水,细心为妻子脱去脏衣,用布巾为妻子洗屁股和屄。结婚二十年,如此直白为妻子做私密的事没有过几次,但此刻心中毫无杂念,只有满满的担忧和恐惧。
他注意到,即使在温水的擦拭下,妻子的身体仍在剧烈颤抖,皮肤冰凉却渗出冷汗。
清洗干净后,李大山为妻子穿上干净衣裳,安置她躺在床上。但不久刘先芹就开始发高烧,浑身滚烫,胡话连连,一会儿惊叫一会儿呜咽。
李大山连夜请来村医。医生把脉后摇头:“脉象极乱,像是受了极大惊吓。我先开些安神退热的药,若明日还不见好,就得送县医院了。”
服药后,刘先芹的高烧稍退,但依然神志不清,双眼空洞无神,不时突然惊叫。如此持续两日,不见好转。
第三天,李大山赶了二十里山路,请来了岳母——七十岁的王神婆。
王神婆虽年事已高,但眼神锐利,步履稳健。她一到女儿床边,就皱起了眉头。
“不是病,是魂丢了。”王神婆断言,她粗糙的手轻抚女儿额头,“她遇到了极凶的东西,三魂七魄吓跑了一魂二魄。”
李大山将妻子那夜的遭遇详细告知。王神婆听后面色凝重:“长虫谷的蟒影……老一辈人提过,但那不是活物,是极阴的鬼影幻化。活人见了,十有八九要丢魂。”
她吩咐李大山准备招魂所需物品:一件刘先芹常穿的衣裳、三炷香、一叠纸钱、一碗生米、一个生鸡蛋,还有一只大红公鸡。
“今夜子时,我们去长虫谷路口招魂。”王神婆语气坚决,“只能你我二人去,人多阳气重,魂魄不敢近前。”
李大山心里发怵,但为了妻子,他咬牙应下。
子时将至,山村早已沉寂如死。王神婆和李大山提着灯笼,默默走向长虫谷方向。月光如水,照得山路泛白,四周静得可怕,连常有的虫鸣蛙声都消失了。
长虫谷入口处,几棵老树歪斜生长,形态怪异如鬼爪。王神婆示意停下,在路口摆开阵势。
她先将生米撒成一个圆圈,留出一个缺口。然后在圈内点燃三炷香,香烟笔直上升,在无风的夜晚显得异常诡异。
“站进圈里,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千万别出这个圈。”王神婆严肃叮嘱女婿,自己则站在圈外。
她开始吟唱古老的招魂调,声音沙哑而富有节奏感,在寂静山谷中回荡。李大山紧握妻子那件衣裳,手心全是汗。
王神婆一边唱,一边将纸钱撒向四周。纸钱飘落在地,竟自动排列成奇怪的图案。接着,她取出那枚生鸡蛋,在手中来回滚动,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鸡蛋自行立起,在王神婆手心旋转不停。
“来了。”王神婆低声道,眼睛紧盯鸡蛋旋转的方向。
李大山顺着那方向望去,只见月光下的山路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那影子渐渐清晰——却不是人形,而是一条细长的黑影,如同蟒蛇般蜿蜒前行!
黑影沿着山路向他们“游”来,速度不快,但姿态诡异至极。它不像实体,更像是一道浓墨画出的影子,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自行移动。
“别动,别出声。”王神婆低声警告,手中的鸡蛋旋转得更快了。
黑影接近米圈时,突然停住。它似乎在“观察”圈中的二人,然后开始绕圈游走。李大山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腥味,混合着泥土和陈腐的气息。
王神婆继续吟唱,音调更高更急。她取出红公鸡,鸡似乎感受到什么,惊恐地扑腾却发不出声。
那黑影突然立起一部分,如同蟒蛇昂首。虽然没有眼睛,但李大山分明感觉到它在“注视”自己。
王神婆猛地掐破手中鸡蛋,蛋清蛋黄流入手心。她快速将液体涂抹在公鸡头上,然后放开手。
公鸡一得自由,竟不逃跑,而是朝着黑影方向踱步而去。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被什么牵引着。
黑影低下“头”,与公鸡相对。接着,令人骇然的一幕发生了——公鸡突然倒地,一动不动仿佛死去,而黑影中分离出一小团黑雾,缓缓飘入米圈中。
王神婆迅速用刘先芹的衣裳包裹住那团黑雾,同时念咒封口。与此同时,那条巨大的黑影如同烟雾般消散在夜色中,无影无踪。
鸡蛋停止了旋转,倒在一旁。远处的公鸡突然醒过来,咯咯叫着跑回王神婆脚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魂找到了,快回家!”王神婆语气急促,收拾东西快步往回走。
李大山不敢多问,紧抱那件包裹着不知何物的衣裳,跟着岳母疾行回家。
到家后,王神婆将衣裳轻轻盖在女儿身上,在她头顶和胸口来回抚摸,口中念念有词。渐渐地,刘先芹的呼吸平稳下来,面色也红润了些。
“明天就能醒了,”王神婆疲惫地说,“但一个月内不要让她近山,魂魄刚归位,还不稳固。”
果然,次日清晨,刘先芹苏醒过来,虽然虚弱,但神志已清。她对自己失禁之事羞愧难当,但对那夜的经历记忆模糊,只依稀记得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
李大山细心照料妻子,绝口不提招魂的诡异经历。
刘先芹康复后,从村里最老的陈大爷那里听说,长虫谷的巨蟒鬼影是老辈人知道的秘密。据说那不是活物,而是山中最阴邪之气所化,平时无形,只在特定时辰和月光角度下显形,专吓那些贪夜路的人。
“山里有的是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陈大爷抽着旱烟,眯眼望着远山,“人要知道敬畏,不能太贪心。”
刘先芹自此不再贪晚采药,每逢日落必定归家。但她常常在黄昏时分望向长虫谷方向,心中疑惑那究竟是什么——是鬼影?是妖物?还是深山老林中某些不为人知的存在?
夏去秋来,山色由翠绿转为金黄。刘家坳的村民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李大山偶尔在深夜惊醒,仿佛又看到那月光下游走的黑影,闻到那莫名的腥腐气息。
而他永远记得岳母在招魂那夜回程中说的一句话:“有些东西,看到了就当没看到,知道了就当不知道。山有山的秘密,人有人的活法。”
大山沉默如初,将无数秘密深藏怀中。夕阳西下时,山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偶尔看上去,确如什么巨物在蠕动。但村民们不再深究,只是加快回家的脚步,在炊烟升起处,享受人间烟火的温暖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