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乡村的冬天,阴湿湿的冷。腊月三十这天,天色灰得像是裹尸布,雾气从坟场那头漫过来,缠着光秃秃的桉树不肯散。远处偶有鞭炮响动,却炸不破这死寂,反倒衬得四野更空了。
强娃子踩着稀泥路往家赶,裤脚溅满泥点子。他婆娘秀花早在院门口候着,见他晃晃悠悠过来,劈头就骂:“砍脑壳的!三十夜还浪到这会儿?灶头上事情多得像蚂蚁搬家,你倒好,外头喝马尿快活!”
“吼个锤子!”强娃子满嘴酒气,一巴掌甩上门板,“老子在外头挣血汗钱,你个瓜婆娘晓得个屁!”
秀花叉着腰,胸脯子气得直颤:“挣钱?挣你妈的卖屄钱!麻将馆里头混一天,裤腰带都输松了罢?”她嘴上骂得凶,眼里却闪着虚光,不住往黑黢黢的竹林那头瞟。
强娃子踉跄进堂屋,一屁股砸在条凳上:“少跟老子扯扁言子!整点吃的来,饿得肠子打绞绞了。”
灶房飘出腊肉香味,秀花边剁菜边骂:“吃吃吃,吃你妈的屄!灶王爷跟前都敢满嘴喷粪,也不怕烂舌根!”她刀剁得震天响,案板上的白菜帮子飞溅,“今年三十夜邪性得很,后晌我见个穿白孝衣的往竹林里钻,喊一声就没影了...”
“放你妈的狗臭屁!”强娃子抓起花生米扔嘴里,“准是王寡妇又偷竹笋去了,你个瓜婆娘眼睛遭牛屎糊了。”
天彻底黑透时,祖宗牌位前的香烛忽然爆了个灯花。秀花正摆碗筷,吓得一哆嗦:“先人显灵了...强娃子你莫抠脚丫子了,快给祖宗磕头!”
强娃子嬉皮笑脸扯她裤腰:“磕啥子头,不如磕你裤裆里的...”话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墙皮。
秀花猛地拍开他的手:“听!啥子响?”
“风刮箩筐呗。”强娃子灌了口白酒,忽然瞪大眼,“日他先人,这酒咋变味了?腥得像喝人血...”
话音未落,电灯噗地灭了。黑暗中只剩香头三点红光,映得祖宗牌位上的字忽明忽灭。秀花尖叫着往强娃子怀里钻,两人撞翻条凳,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瓜婆娘乱叫个锤子!”强娃子嘴上骂,手却抖得厉害。他摸出打火机擦亮,火苗竟泛着诡异的幽绿色。
微光中,只见供桌上的猪头不知何时转了过来,两个眼洞正直勾勾对着他们。猪嘴角微微上扬,浮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秀花牙齿打颤:“强、强娃子...猪头在笑...”
“笑你妈个卖麻批!”强娃子一脚踢翻供桌来壮胆,三牲祭品滚了一地。打火机忽地熄灭,黑暗中响起清晰的咀嚼声——像是谁在啃食落在地上的肥肉。
秀花瘫软在地裆下濡湿一片。强娃子壮胆吼骂:“哪个短命鬼在装神弄鬼?老子日你祖宗十八代!”骂声在堂屋里空洞地回荡,那咀嚼声却越来越响,夹杂着湿漉漉的吞咽声。
突然,里屋传来婴儿啼哭。秀花猛地一激灵:“娃儿醒了!”母性压过恐惧,她跌跌撞撞扑向里屋。强娃子忙摸黑跟上,却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里屋的摇窝自个儿晃动着,发出吱呀吱呀的瘆人响动。秀花扑到摇窝前,顿时撕心裂肺惨叫起来——摇窝里堆满了湿漉漉的坟头泥,泥巴正中插着个纸扎的婴孩,眉心点着猩红朱砂。
强娃子抡起板凳乱砸:“我日你先人板板!哪个缺德鬼害老子娃儿?!”板凳砸在土墙上发出闷响,墙皮簌簌掉落,露出里面猩红的土壤,像是渗着血。
堂屋突然传来碗碟碎裂声。两人连滚带爬冲回去,只见八仙桌自个儿转了起来,满桌年夜饭泼洒得到处都是。油炸花生米在地上蹦跳,像是有人在捡着吃,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秀花突然指着窗外:“脸...一张白脸...”
强娃子扭头看去,纸窗上映着张扭曲的人脸,没有五官,只有三个黑窟窿。他抄起菜刀猛劈窗棂:“狗日的!有种进来跟老子单挑!”
窗外响起窸窣笑声,像是很多人在捂着嘴窃笑。强娃子劈砍的动作突然僵住——菜刀上沾满了潮湿的坟土,刀口还挂着几丝惨白的头发。
秀花缩在灶台边念阿弥陀佛,灶洞里的灰烬突然喷涌而出,在地上组成个歪歪扭扭的“死”字。强娃子终于崩溃,跪地磕头如捣蒜:“过路神仙莫计较,我强娃子嘴贱该打...”说着真抽起自己嘴巴。
此时堂屋西南角传来咂吧声,像是有个老妪在咂嘴。供桌下的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凝成个人形。那影子缓缓伸出条手臂,手指细长得不像活人,径直指向后门。
强娃子突然灵机一动,抓起一把纸钱撒向后门方向:“买路钱!给老人家买路钱!”纸钱飘摇落地,竟排成一条小径指向后门。
秀花哆嗦着开后门,见门外雾气中有个模糊的白影飘向坟山。她猛摔上门,连滚三把挂面锁死门闩。
当最后一把锁扣死时,屋里的灯噗地亮了。供桌好端端摆着,三牲祭品丝毫未动,里屋传来娃娃咿呀学语声,秀花冲回里屋,看见摇窝里胖娃娃安然无恙,正啃脚丫子,终于舒了一口大气。
只有满地纸钱和墙上的刀印记录着刚才的骇人一幕。强娃子瘫在条凳上喘粗气,秀花抱着孩子回来,突然抽抽鼻子:“啥子焦臭?”
灶房里蒸年饭的甑子烧穿了底,糊味弥漫开来。秀花拍腿大叫:“背时瘟丧!三十夜蒸饭蒸糊了,明年要倒大霉!”
强娃子却咧嘴笑了:“倒你妈的大霉!刚经历了这出还能喘气,老子明年运气爆棚!”说着伸手抓秀花胸脯,“来来来,趁娃儿没哭整一火...”
“整你妈个卖屄!”秀花一锅铲敲过去,眼角却有了笑纹,“先去给祖宗磕头赔罪!哪个叫你龟儿先前嘴贱!”
烛火恢复正常,香柱笔直向上。夫妻俩磕头如捣蒜时,都没看见供桌下悄悄聚起一滩水渍——像是刚从坟头带回来的夜露。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子时过了。
晨光熹微时,强娃子摸到院门口捡回半夜踢飞的棉鞋。鞋窝里塞着张泛黄的纸钱,明显是清明用的那种。他抬头望见雾散去的坟山,忽然打了个寒噤——山腰老坟堆前,依稀有个纸扎娃娃歪倒在地,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吓人。
强娃子连滚带爬冲回屋,把纸钱塞进灶洞烧得干干净净。秀花在里屋哼起哄娃的川调,歌声飘过院坝,融进初升的朝阳里。
只是往后每年三十夜,强娃子再不敢胡言乱语。供桌上的香烛,总要等到天明才敢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