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窗外忽起一阵阴风,吹得纸窗簌簌作响。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将王发贵佝偻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扭曲变形。他正端着豁口的粗瓷碗扒拉最后几口稀粥,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咋突然这么冷?”他嘟囔着,放下碗筷。
媳妇李桂花正在灶台边刷锅,粗布衫下的腰身随着动作扭动,浑圆的臀部在昏暗光线下划出诱人弧度。她头也不回地骂骂咧咧:“冷不死你!整天就知道吃和睡,炕上那点事儿倒是积极,种了十年地也没见老娘的肚子有动静,你那玩意儿是不是早就瘟死了?”
王发贵没接话。往常他定会反唇相讥,骂她是只会打鸣不下蛋的母鸡,但此刻他却莫名心悸,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攥着他的心脏慢慢收紧。
油灯的火苗又猛地矮了一截,屋里更暗了。墙壁上的影子却愈发浓重,如同浸了墨。
“灯芯挑亮些。”王发贵声音有些发干。
李桂花甩着湿漉漉的手转过身,脸上带着惯常的讥诮:“哟,今儿个知道使唤人了...”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发贵身后空荡荡的墙角,脸色一点点变白。
“你…你看啥?”王发贵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回头。
李桂花嘴唇哆嗦着,抬手指着那处:“那…那墙上…好像有个人影…”
王发贵猛地扭头。土墙粗糙,被烟熏得发黑,除了他自己被灯光放大的晃动影子,别无他物。
“屁的人影!”他强自镇定,喉结却上下滚动,“眼花了吧你!”
“真的…”李桂花声音颤得厉害,不似作假,“刚才…就在那儿,黑乎乎的,比你的影子深…细高细高的…就杵在那儿…”她越说越怕,下意识地往王发贵身边靠了靠。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王发贵的脊背。他忽然想起傍晚从地里回来时,村口的老槐树下蹲着个穿黑褂子的陌生男人,脸色灰白,一直盯着他看。当时他觉得那人眼神空得吓人,像两个窟窿,心里估摸可能是来收猪的,就没多想,绕着走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人身上那件黑褂子,样式古怪,非绸非棉,倒像是…像是纸扎店里的寿衣料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
“瞎琢磨啥!”他粗声粗气地打断自己的思绪,也像是在给李桂花壮胆,“准是累花了眼!这破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他说着,伸手去挑那油灯的灯芯。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灯芯的刹那——
噗。
油灯毫无征兆地灭了。
并非灯油耗尽的那种逐渐黯淡,而是突兀的、彻底的熄灭。仿佛有一口气,精准地吹灭了它。
浓墨般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间屋子。
“啊!”李桂花短促地惊叫一声。
王发贵也吓得一哆嗦。窗外无月,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窗户的轮廓都模糊难辨。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重量压下来,堵得人喘不过气。
往常夜里总能听到的虫鸣、风声,甚至远处土狗的吠叫,此刻却全都消失了。世界仿佛被扣进了一口巨大的黑锅底下。
只有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擂鼓般的咚咚声。
“快…快点灯…”李桂花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发贵摸索着去找火柴盒。他记得就放在灶台边上。他凭着记忆伸过去,手指在冰冷的灶台上划拉。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在极致的黑暗里,离他不到三步远的那个墙角,缓缓渗出了一团更深的阴影。
那阴影违背了常理,并非光线造成的错觉,而是在绝对的黑暗中,硬生生浮现出的一种违背自然的“黑”。它逐渐凝聚、拉长,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细高,僵直,无声无息地立在墙角,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王发贵的血液瞬间冻住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
那黑影没有五官,没有特征,只是一道模糊的剪影。它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
“你…你摸到我那儿了…”李桂花突然带着惊惧和一丝被惊吓出的异样嗔怪,猛地甩开王发贵的手,“都啥时候了…你还…”
王发贵一愣,头皮猛地炸开:“我…我没碰你!”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李桂花发出一声更高更尖的惊嚎:“啊......别碰我!什么东西!冰死了!”
黑暗中,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碰到,猛地向后跳开,胡乱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和大腿内侧,“滚开!冰死人了!从哪儿伸过来的手?!”
王发贵肝胆俱裂。他根本什么都没做!那碰到李桂花的冰冷的东西是什么?
墙角那个黑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缠上王发贵的心脏,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嘶声大吼:“火柴!快找火柴!”
他疯狂地在灶台上摸索,碰倒了盐罐,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终于,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纸盒——火柴!
他颤抖着抓起来,胡乱抽出一根。
嚓......
火柴划燃的微弱声音在此刻如同惊雷。一小簇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咫尺内的黑暗,也暂时逼退了那蚀骨的寒意。
王发贵举着火柴,猛地照向墙角——
墙角空无一物。
只有斑驳的土墙。
那诡异的黑影消失了。
李桂花瘫软在地,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毫无血色,正惊恐万状地环视四周,双手还紧紧护在胸前。
王发贵刚喘过半口气,心跳却再次骤停。
火柴微弱的光圈边缘,就在李桂花身后的地面上,他看到了另一个影子——不属于李桂花,也不属于他自己!那影子细长,扭曲,正紧贴着李桂花的影子,如同水蛭附骨,甚至…仿佛在蠕动。
“后、后面!”王发贵目眦欲裂,指着李桂花身后。
李桂花连滚带爬地扑到王发贵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腿,筛糠似的抖。
那地上的怪影,随着李桂花的移动,也突然一下滑开,再次融入周围的黑暗,消失不见。
火柴燃到了尽头,烫了王发贵的手指一下。
他嘶了一声,火柴梗掉落在地,最后一点光明熄灭。
黑暗再次降临。
这次,恐惧彻底攫住了两人。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东西”没走,它还在这个屋子里,就在某处黑暗里,无声地、耐心地等待着。
“它…它是啥…”李桂花把脸埋在王发贵腿上,声音闷哑绝望。
王发贵牙齿咯咯打颤,那个穿寿衣的灰脸男人的形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像极了老辈子嘴里的阴差。一个古老而恐怖的传说浮上心头——阴差勾魂!阳寿尽了,阴差便会来拿人魂魄!
难道…
他猛地想起去年邻村张屠户死的前夜,他婆娘也嚷嚷说看见墙上有黑影子,还说感觉有冰手摸她胯…张屠户第二天就暴毙在了猪圈里,浑身没一点伤痕…
“是…是勾魂的…”王发贵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嘶哑得几乎不像人声,“俺的阳寿…怕是到头了…”
李桂花猛地抬头,即使在黑暗里,也能感受到她瞬间迸发的惊骇:“胡…胡说啥!”
“真的…”王发贵绝望地喘息着,“傍晚…村口那人…穿的是寿衣…他看俺的眼神…空的…”
死寂再次笼罩。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能听到彼此疯狂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他们在黑暗中瞪大双眼,徒劳地搜寻着,恐惧着下一次袭击会从何处而来。
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突然,王发贵感觉一股冰冷的气流拂过他的后颈,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猛地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裤腰带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微微一松。
“啊!”他惊得跳起来。
几乎同时,李桂花也发出一声怪异的闷哼,身子古怪地一扭,像是被人从后面狠狠捏了一把屁股,她触电般弹开,又因为恐惧而不敢远离王发贵,只能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它…它还在…”李桂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崩溃的哭音,“它摸我…冰碴子似的…”
那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并不急于立刻索取性命,而是在戏耍他们,用这种下流而恐怖的方式慢慢折磨他们的神经,品尝他们的恐惧。
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极致的惊悚,惹得两人不断惊叫、躲闪,在黑暗中狼狈不堪地碰撞,精神几近崩溃。
“滚开!滚开啊!”李桂花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胡乱挥舞手臂。
王发贵也濒临绝望,他胡乱地摸索,终于又找到火柴,哆哆嗦嗦地再次划燃一根。
火光一亮,那些诡异的触碰瞬间停止。
屋子里依旧空荡荡。
只有他们两人惊惶失措的脸。
但这一次,王发贵看得分明——就在火光燃起的刹那,一道细长的黑影,如同受惊的蜈蚣,急速缩回了房梁之上的黑暗之中。
它躲在上面!
王发贵举着火柴,猛地抬头望向房梁。
火柴的光亮有限,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房梁大部分仍隐藏在深沉的黑暗里。但在那光影交界处,他似乎看到几缕如同黑色发丝般的东西缓缓飘动,随即隐没。
火柴再次熄灭。
“在上面!房梁!”王发贵嘶声喊道。
李桂花吓得几乎瘫软,死死抱着他。
阴冷的风再次吹拂,这次更明显,带着一种陈腐的气息,从房梁的方向缓缓降下。
王发贵能感觉到,那个东西下来了。它正从房梁上,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降落,逼近他们。
他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如同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怪异气味。
绝望中,他猛地将李桂花往前推了一把,自己则踉跄着向后退去,背部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他下意识地想抓点什么防身,却只摸到了挂在墙上的那串用来晾衣服的麻绳。
李桂花被推得一个趔趄,又惊又怒又怕:“王发贵!你个没良心的!你推我!”
话音未落,她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凄厉恐怖的尖叫,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景象。她的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向后弓起,双手拼命在身前抓挠,像是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啊......别过来!别碰我!滚开!”她的叫声变得尖利扭曲,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和抗拒,“摸哪呢!畜生!鬼啊......!”
王发贵吓得魂飞魄散,他看到李桂花的身形在黑暗中剧烈地扭动、挣扎,仿佛正被一个无形的怪物拥抱、侵犯。她的衣襟嗤啦一声被扯开,露出白花花的皮肉,但那皮肉上正迅速浮现出青紫色的冻痕般的指印!
“救我…发贵…救…”李桂花的呼救声突然变得断续,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剩下嗬嗬的怪响。
王发贵想冲过去,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巨大的恐惧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桂花的挣扎越来越弱,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在那彻底吞噬一切的黑暗里,他仿佛看到有两个重叠的影子纠缠在一起——一个是李桂花扭曲倒下的轮廓,另一个…是那个细高、僵直、如同纸扎人般的黑影。
它正俯下身,似乎…正贴在李桂花的嘴上,做着什么…
李桂花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不动了。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王发贵听到一种轻微的、吮吸般的声音响起,随即消失。
那个细高的黑影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它似乎“转”了过来,再次面向王发贵。
尽管看不到它的眼睛,但王发贵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死寂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
下一个,就是他。
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股绝望的凶性。王发贵嘶吼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扯下墙上那串麻绳,胡乱地朝前方抽打过去!
麻绳抡空,什么也没碰到。
但那冰冷的压迫感瞬间逼近!
王发贵只觉得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彻骨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死死按在墙上。那力量大得惊人,他根本无法挣扎。
王发贵双眼暴凸,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咯咯声。他感到那冰冷的触碰正在抽取他最后的热量和生机。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逐渐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借着从纸窗破洞透入的、微乎其微的一丝天光,隐约看到——
扼住他的,并非空无一物。
一张灰白的面孔,模糊不清,如同蒙着灰尘的旧纸,几乎贴在他的脸上。两个眼眶是空洞的黑窟窿,没有任何光彩。
第二天清晨,邻居发现王发贵家异常安静,屋门虚掩,叫喊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只见王发贵和李桂花并排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浑身赤裸,肢体扭曲,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痛苦。两人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只是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触之冰冷彻骨,仿佛已死去多时。
村中老人来看后,皆面露骇然,讳莫如深,只低声念叨着“不像人干的”、“怕是撞了邪煞”、“阴差过路,收了魂去”。
匆匆下葬时,他们的棺木异常沉重,抬棺的杠夫们噤若寒蝉,只觉得那棺木里散发出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无人再敢提及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唯有荒野的坟茔和沉默的夜色,记取着那被无常玩弄、彻底冰封的阳世欲望与最后的绝望。生死簿上墨迹干涸,勾销的姓名坠入无声的幽冥,再无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