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夜,月亮大得吓人,黄澄澄地悬在东山梁上,把赵家沟照得透亮。沟里人吃过晚饭,都聚在打谷场上乘凉,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纳着鞋底,孩子们追逐嬉闹。八十岁的赵老爷子坐在老槐树下的石碾上,望着月亮出神。
“爷,你看啥哩?”孙子小龙跑过来问。
老爷子收回目光,摸着孩子的头:“月亮生毛,大雨要到。瞧见月边上那圈晕没?这叫月晕午时风,辰晕雨不停。”
“会下大雨吗?”小龙睁大眼睛。
“比大雨还糟。”老爷子叹了口气,“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可我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这样的月晕——你们瞧,那晕圈里透着血色哩。”
人们闻言都抬头细看。果然,那圈月晕内里隐隐泛红,像是有人用朱砂笔在月亮周围轻轻描了一道。
“天狗吃月喽!”不知哪个孩子喊了一声。
老赵爷摇摇头:“不是天狗。天狗吃月是黑影从边上啃,这红晕是铺满的,邪门。”
赵家沟藏在深山里,几十户人家依山而居,一条小河从村前蜿蜒而过。七月正是庄稼茂盛的时候,玉米已长到一人多高,墨绿的叶子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远处山峦叠翠,近处稻田如毯,本是一幅恬静乡村夜景,却因那带血色的月晕,平添了几分诡异。
第三天夜里,月亮更红了。
不是月晕,是整个月亮渐渐染上血色。起初只是边缘一圈,后来如同滴入水中的血滴,慢慢扩散开来,到了农历十五满月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的血月。
村子里议论纷纷。老赵爷翻出他那本黄历,戴着老花镜研究了半天,最后摇摇头:“书上没讲这种情况。”
“怕是要有灾祸啊。”村里最信鬼神的马婆婆喃喃道,“血月现,妖孽出。得请个先生来看看。”
几个老人商议后,从邻村请来了张道士。张道士五十多岁,穿着褪色的道袍,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树心空了,”张道士说,“空树招邪,得砍。”
村民们犹豫起来。这槐树有上百年历史,夏天遮阴挡雨,秋天落叶烧火,孩子们在树下玩耍,老人们在树下闲聊,砍了实在舍不得。
张道士指着树干上的一个洞:“空心树是鬼怪藏身之所。血月照空树,邪气入村户。不砍的话,怕是要出事。”
正当村民们回家商议期间,十二岁的小龙和几个孩子玩捉迷藏,他灵机一动,钻进了槐树洞里。洞里宽敞,足以容纳一个孩子。小龙蹲在里面,听着外面寻找的脚步声,暗自得意。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不是夏天的凉风,而是一种透入骨髓的冷。小龙打了个哆嗦,想从树洞出来,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洞口的光线被什么东西挡住,一个黑影缓缓填满了树洞入口。
小龙想叫,却发不出声音。那黑影没有形状,就像一团浓墨,慢慢向他渗来。他感到窒息,仿佛被浸入冰水之中,最后意识模糊,什么也不知道了。
外面的孩子找不到小龙,以为他回家了,也就各自散去。直到晚饭时分,小龙母亲找孩子吃饭,才发现小龙昏迷在槐树洞里。
老赵爷看到孙子脸色青白,呼吸微弱,心知不妙。他赶紧掐人中、揉手心,小龙这才悠悠转醒,却目光呆滞,不言不语。
“魂丢了。”老赵爷沉痛地说,“树洞里的东西把他的魂勾走了。”
小龙躺在床上,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本活泼好动的孩子,现在整天呆呆地望着屋顶,不哭不笑,不说不闹,喂饭就吃,不喂也不喊饿。医生来看过,说是惊吓过度,开了些安神的药,却不见效果。
最奇怪的是,每到夜晚,尤其是月亮升起时,小龙就会坐起来,面向窗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月亮,直到月落才重新躺下。
与此同时,赵家沟开始发生怪事。
先是李家的牛半夜莫名惨叫,第二天发现牛尾被整整齐齐剪去一截,伤口平滑如刀切,却不流血。然后是王家的狗清晨被发现昏倒在院门口,醒来后见到月亮就叫,见到太阳就躲。张家的鸡一连三天不下蛋,后来下的蛋全是软壳,一碰就破,里面空空如也。
村民们恐慌起来,终于决定砍掉老槐树。锯子拉了半天,树身只留下浅痕。斧头砍上去,就像砍在石头上一样,震得人手麻。最后有人拿来电锯,可是电锯一启动就熄火,怎么也发动不起来。
“树有灵性,不愿走哩。”马婆婆喃喃道。
老赵爷站在树前,眉头紧锁。他注意到树干上的那个洞,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些,边缘隐约有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不是树的问题,”老赵爷说,“是洞里的东西。树只是个壳,里面的东西成了精。”
血月之夜又来了。
这次的月亮红得发黑,像是天空睁着的一只血眼。村子里静得出奇,连狗都不叫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老赵爷守在小龙床边,看着孙子机械地坐起来,面向窗外血月,眼睛一眨不眨。老人心痛如绞,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孙子的魂找回来。
他翻出祖传的一本古籍,纸质黄脆,字迹模糊。在油灯下研究了半夜,终于找到一段关于“月噬”的记载。
“月之有噬,如人之有疾。月华被蚀,精气外泄,邪物趁机吸食,附形于空洞之处,噬魂夺魄...”老赵爷喃喃读着,额头渗出冷汗。
据书中记载,月蚀之时,月亮精气外泄,某些邪物会趁机吸收月华,成精作怪。它们通常依附于空洞之物,树洞、岩穴、空屋都是它们的藏身之所。这些邪物最爱吞噬活物的魂气,尤其是孩童的纯净魂魄。
治之法,非镜非井非水潭,而是“以实填虚,以阳补阴”。
老赵爷合上书,天已微明。血月西沉,小龙重新躺下,面色更加苍白。
第二天,老赵爷召集村民,说出自己的计划:要在月蚀之夜,用活人的阳气填满树洞,把里面的邪物逼出来,同时用至阳之物吸引小龙的魂魄归体。
“谁来提供阳气?”有人问。
“我。”老赵爷平静地说,“我年岁已高,但阳气尚存。更重要的是,我是小龙的血亲,魂气相引,最容易唤回他的魂。”
村民们被老人的勇气感动,纷纷表示要帮忙。大家按照老赵爷的指示,准备了许多至阳之物:雄黄酒、朱砂、红绳、铜铃,还有村里壮年男子们的汗衫——代表阳刚之气。
下一次月蚀将在三天后。这三天里,老赵爷不吃荤腥,沐浴净身,静心养气。小龙的情况越来越糟,有时整日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月蚀之夜终于到来。
黄昏时分,村民们聚集在老槐树下。树周围插上了九面红旗,代表九阳。树干上用朱砂画满了符咒。老赵爷身穿红色褂子,手持一串铜铃,静坐在树前的蒲团上。
月亮慢慢升起,又是一轮血月。
当月亮开始被阴影侵蚀时,老赵爷摇响铜铃,开始吟唱古老的招魂曲。声音苍凉而悠长,在寂静的山村回荡。
“小龙归来——魂归本体——”
“东方有招——西方有引——”
“山不挡路——水不断桥——”
“血亲呼唤——速速归来——”
随着月蚀加剧,树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村民们屏息凝神,看到一股黑气从洞中缓缓溢出,如同墨汁入水,在空中扭曲变形。
老赵爷继续摇铃吟唱,额头上汗珠密布。黑气似乎被铃声激怒,向老人扑来,但在距离他三尺远处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无法前进。
这时,月亮已被吞噬大半,天空中的血月只剩下一弯红钩。
树洞中的黑气全部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形状。那形状没有固定形态,时而如蟒蛇扭动,时而如鬼爪张开,但总能看出是在向那残月伸展,仿佛在吸收月华。
老赵爷突然站起,将雄黄酒泼向树洞,然后迅速将一件小龙穿过的衣服塞进洞中,紧接着用红绳缠绕洞口,系上铜铃。
空中的黑气剧烈抖动,似乎十分痛苦。它放弃了对月华的吸收,猛地向老赵爷冲来。这次它冲破了无形的屏障,直扑老人面门。
老赵爷不躲不闪,继续摇铃高呼:“小龙归来!小龙归来!”
黑气笼罩了老人全身。村民们惊恐地看到,老赵爷的身体剧烈颤抖,面色瞬间变得灰白,但他仍然站立着,铃声虽弱却未停止。
就在这时,月亮完全被阴影吞噬,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村民们听到老赵爷用尽最后力气喊出:“小龙……归……”
然后是一声清脆的铃响,接着万籁俱寂。
黑暗中,有人划亮了火柴,点燃了准备好的火把。火光映照下,老赵爷瘫倒在地,面色安详。那团黑气已不知所踪。
突然,从村中小龙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呼:“小龙醒了!”
人们冲回村子,涌入小龙家,看到孩子正坐在床上,揉着眼睛,茫然地看着众人。
“我饿了。”小龙说,声音虚弱但清晰。
而老槐树下,老赵爷在村民的搀扶下也慢慢苏醒。他第一句话就是:“小龙...回来了吗?”
当得知孙子已经清醒,老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后来检查树洞,发现里面的空洞竟然自然闭合了,仿佛百年老树一夜之间焕发生机。树洞处长出了新皮,慢慢覆盖了原来的洞口。
小龙完全恢复了健康,甚至比之前更加活泼聪慧。只有一件事奇怪:他对那晚发生的事情毫无记忆,只说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在月光下行走,听到爷爷的呼唤,就跟着声音回来了。
老赵爷很少再提起那晚的事,只是有时望着月亮,会喃喃自语:“月有噬,人有心。天地有阴阳,万物有盈亏。最暗的时刻之后,光明必会重现。”
赵家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夏夜的打谷场上,人们依旧乘凉闲聊,孩子们追逐嬉戏。老槐树郁郁葱葱,仿佛重获新生。只有树身上一道淡淡的红痕,提醒着那个血月之夜发生的诡异事件。
有时候,在最宁静的夜晚,当月光特别明亮时,似乎还能听到一声遥远的铃响,像是从月亮上传来,又像是从心底响起。
那是生命与希望的回声,在天地间永恒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