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刚过,李家村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坡,远看像给山峦披了层薄纱。村头老槐树下,几个老人蹲在那儿抽旱烟,青灰色的烟雾缭绕上升。李振华开着新买的轿车驶过时,他们都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黑得发亮的车身。
振华是村里少数考上大学走出山村的年轻人,如今在省城一家科技公司做项目经理。这次回来是因为老家要修一条新路,正好穿过他家的老宅地基,得回来签字办手续。
“振华回来啦?”村长李建国迎上来,脸上堆着笑,“路上顺利不?”
“导航差点给我导迷路了,新修的那条绕城高速出口太多。”振华笑着与村长握手,递上一支烟。
村长接过烟,别在耳后,神色忽然有些微妙:“你没走老路吧?”
“老路?您说的是后山那条土路?早就不走了,不是说前年山体滑坡就给埋了吗?”
村长点点头,又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安置点都安排好了,你先回家歇歇,明天咱再说正事。”
振华的老宅在村西头,已经五年没住人了。院子里杂草齐腰高,门楣上结满了蜘蛛网。他花了一下午时间简单清扫,又从车里拿出准备好的被褥和生活用品。这些年他偶尔回来给父母上坟,都是当天来回,从不过夜。
傍晚时分,振华煮了碗泡面,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夕阳西下,远山轮廓渐渐模糊,只有那条被废弃的“回头路”像一道伤疤横亘在山腰间。
关于回头路,村里老一辈有个说法——天黑后千万别走那条路,万一走了,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绝对不能回头。
振华记得小时候,邻村张屠户的儿子不信邪,半夜喝了酒偏要走回头路证明没事。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他面朝下趴在路上,浑身没有伤痕,但脖子硬生生扭了一百八十度,脸朝着背后,眼睛瞪得溜圆。大人们说,这是他忍不住回了头。
“都是吓唬小孩的。”振华嘟囔着,现代社会的理性思维让他对这些乡野传说嗤之以鼻。
吃完面,振华决定出去走走。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回头路的入口处。
这条路原本是连接李家村和外界的要道,十年前新公路修通后,就渐渐荒废了。前年的山体滑坡彻底把它截成了好几段,官方早就宣布废弃。路口歪歪斜斜立着个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此路不通”,漆色褪得发褐,像干涸的血迹。
振华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踏上了回头路。
路面的石板残缺不全,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野草。两旁的老槐树和樟树枝杈交错,几乎遮住了天空。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凉,仿佛一步就从初夏踏入了深秋。
才走了十来分钟,振华就感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
虫鸣、鸟叫、风声,甚至自己的脚步声,全都消失了。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却听不到任何外界声响,如同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
而且这条路似乎变长了。
振华记得很清楚,回头路第一个转弯处有棵老柿子树,树上常年系着红布条,是村民祈求平安的习俗。可他走了将近半小时,还没看到那棵柿子树。
四周景象也开始变得陌生。路边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树木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有些甚至像是扭动着的人形。振华停下脚步,心里发毛,决定原路返回。
他转过身,愣住了。
身后的路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雾中隐约可见树木轮廓,却完全遮蔽了来路。更诡异的是,前方的路明明是他刚才走过的,现在却变了模样——路面更破了,杂草更密了,仿佛几十年无人踏足。
振华的手机没有信号,指南针功能疯狂旋转,无法指向。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作为项目经理,他处理过无数突发事件,逻辑和理性是他的武器。
他继续往前走,试图找到熟悉的标志物。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他终于看到了那棵老柿子树——或者说,曾经是老柿子树的东西。
树干枯朽发黑,像被火烧过。上面系着的不是红布条,而是些褪色发白的碎布条,还有些像是动物皮毛的东西,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这时,振华注意到树下站着个人影。
他心中一喜,正要开口询问,却猛地噎住了。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影,而更像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透过毛玻璃看人,边缘扭曲抖动。它面朝树干站着,一动不动。
振华屏住呼吸,慢慢后退。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但本能却尖叫着危险。
突然,那个身影抖动了一下,开始极不自然地转向振华——不是整个身体转过来,而是脖子先扭过来,身体还保持着原样。
振华头皮炸开,转身就跑。
他沿着破路狂奔,不顾一切地向前冲。跑了不知多久,肺像烧起来一样疼,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回头望去,那东西没有追来。
但路又变了。
这次,路边出现了熟悉的景象——是他记忆中的李家村童年场景:那棵他们经常爬的桑葚树,那个他们偷偷游泳的池塘,甚至还有老宅原来的模样。
只是所有这些景象都笼罩在一层诡异的昏黄光线下,像是老照片活了过来。而且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影,如同一个精致的模型展馆。
振华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这些景象不可能真实存在,桑葚树早在十几年前就被砍了,池塘也被填平建了新房。
他继续往前走,希望找到路的尽头或者出口。天色越来越暗,不是正常的夜幕降临,而是一种逐渐加深的灰暗,像是世界正在失去颜色。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背着柴捆的老农,正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振华激动得几乎哭出来,加快脚步追上去。
“老乡!请问这是......”振华的话卡在喉咙里。
老农转过身,柴捆下是一张没有任何特征的脸——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微微咧开的嘴。
那张嘴动了动,发出像是风吹过破窗纸的声音:“莫回头......”
振华尖叫着后退,摔倒在地。他连滚带爬地继续跑,不敢再回头看。
路边的景象又开始变化,这次出现了他个人的记忆片段:中学时每天走这条路去镇上读书;考上大学那天,父母送他到路口;父母去世那年,他低着头独自走过这条路......
所有这些场景都真实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记忆中原本有人的场景全都空无一人,只有景物在无声上演。
天色几乎全黑了,振华摸出手机,用最后一点电量打开手电筒。光束在浓雾中只能照出几米远,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更加深邃。
他忽然听到前方有脚步声。
不是那种诡异的无声景象,而是真实的、有声音的脚步声。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打着手电筒向他走来。
“谁在那儿?”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问道。
振华几乎要瘫软在地:“是我,李振华!救命!”
那人走近,手电光照亮了一张脸——是村长李建国。
“村长!怎么是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振华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村长的胳膊。
村长脸色凝重:“你怎么走到回头路上来了?今晚有月全食,阴气最重的时候不能走这条路啊!”
“月全食?”振华抬头,果然看到一轮暗红色的月亮正在被阴影慢慢吞噬。
“别问那么多,跟着我走,记住,无论如何不要回头。”村长语气严肃,拉着他向前走。
有了伴,振华心神安定不少。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雾中,村长的手电光似乎比手机的更亮,能穿透更远的雾气。
走着走着,振华忽然觉得不对劲。
村长走路的姿势太僵硬了,几乎不自然地步步一致,像是用尺子量过。而且他的手电光始终照向前方,从不左右晃动探查。
更奇怪的是,村长似乎对这条路熟悉得过分——每个转弯,每个坑洼,都提前知晓般轻松绕过。而振华记得,回头路被废弃多年,村长按理说也应该多年没走了才对。
“村长,我们这是往哪走?”振华试探着问。
“出口就在前面,别多问,跟着走就是。”村长的声音很机械。
振华心里升起疑虑,他悄悄摸出几乎没电的手机,试图查看地图。屏幕闪了闪,最后的光亮中,他瞥见地图上自己的定位图标根本不在回头路上,而是在......一片标记为“坟场”的区域。
他猛地停下脚步。
前面的“村长”也停下来,缓缓转身。在暗红月光下,振华惊恐地发现,“村长”的身后没有影子。
“怎么了?快跟上啊。”“村长”的声音依然平静,嘴角却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振华倒退两步,心脏狂跳。这不是真正的村长!
他转身想跑,却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古怪声音,像是无数人在草丛中行走。雾中浮现出越来越多模糊的人影,全都面向着他,全都没有清晰的五官。
“莫回头......”那些东西齐声低语,声音重叠交织,不像人声。
振华捂住耳朵,闭眼蹲下,几乎要崩溃。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真切的呼唤声:“振华!李振华!”
是村长的声音!来自他身后的方向!
振华几乎要本能地回头,却猛地想起那个传说——无论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能回头。
他硬生生梗住脖子,强迫自己面向那些逐渐逼近的模糊人影。
真正的呼唤声持续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晃动。
“振华!趴下!”是村长的吼声。
振华本能地扑倒在地。紧接着,他听到一阵刺耳的铃铛声和什么东西撕裂空气的呼啸。
那些模糊人影发出无声的尖叫,迅速消散在雾中。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褪色,如同油画被水洗去。
一双有力的大手把他拉起来:“没事了,月食结束了。”
振华抬头,看到村长和几个村民关切的脸庞。天空中的月亮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银白色,雾气正在迅速消散。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站在回头路的入口处,离那个“此路不通”的木牌只有几步远。
“我...我走了整整一晚上?”振华难以置信。
村长摇摇头:“我们看到你进去才十分钟不到,就知道坏事了。幸好及时找到你。”
回到村里,村长才解释原委:回头路建在一片特殊的磁铁矿脉上,在某些天文气象条件下会产生强烈的电磁场,影响人的感知和思维。加上月全食引潮力变化,这种效应会特别强。
“那那些...那些景象和人影呢?”振华心有余悸。
“大脑在异常磁场下会产生幻觉,看到记忆碎片和恐惧的东西。”村长叹气,“‘莫回头’的告诫其实有科学道理——突然回头可能在磁场干扰下导致颈动脉受压,引发晕厥甚至更糟。早年那些‘回头丢了魂’的人,多半是这么回事。”
振华沉默良久,终于问道:“那您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我说了你会信吗?你们这些城里回来的知识分子,不信这些‘老迷信’。”村长苦笑,“何况这种磁场效应不是每次都会发生,我们也没法预测。”
第二天,振华签了字,同意拆迁老宅。临走前,他特地到回头路口放了捆鞭炮——这是村里的传统,驱邪避凶。
回城的高速上,振华看着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山村,忽然理解了“回头路”的真正含义:
有些路,一旦走上就无法回头;有些故乡,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因为有鬼怪阻挠,而是因为时间永远向前,记忆却会被扭曲、美化,最终成为困住人的幻境。真正的勇气不是不回头,而是明知回头看不到原路,仍能继续向前。
山风拂过回头路,野草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一个永恒的真理:前行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