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握紧方向盘,盯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浓黑,哑声说:“那东西还在后面,从上一个服务区就跟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副驾上的老婆阿娟扭着身子往后窗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操,真他妈邪门,连个灯都不开,黑乎乎的一团,像个移动的大坟包。”
他们开长途货运十几年了,夜路走惯了,荤段子和脏话是他们对抗疲惫和恐惧的方式。但今晚,有些不一样。那辆卡车——如果那真是辆卡车的话——没有开灯,只是一个比夜色更浓的轮廓,死死咬在他们后面,无论加速减速,拐弯直行,距离一丝不变。像影子,也像幽灵。
“日它娘的,”老张啐了一口,油门往下踩,他们这辆重载的红色卡车轰鸣着,速度表指针颤抖着往上爬,“甩掉这狗日的。”
阿娟把手从老张大腿根挪开,擦了擦起雾的车窗,又扭头看。“没用,老张,它还在那儿。像他妈吊死鬼一样跟着。”她的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浪劲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
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阵电流的嘶啦声,夹杂着几个破碎的音节,听不清。老张抓起来,“喂?谁?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更嘈杂的噪音,然后彻底安静,连平时那种背景的白噪音都消失了,死寂一片。
“邪门。”阿娟嘀咕,掏出烟点上,火机摁了好几下才着。“这荒山野岭的,连个鬼叫都听不见。”
确实,太静了。窗外只有他们卡车发动机的咆哮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噪音,往常该有的风声、虫鸣,一概没有。就像行驶在一个真空的隧道里。后视镜里,那团黑影依旧保持着那个令人窒息的恒定距离。
老张又试了几次加速,甚至冒险在弯道减速,企图让那东西超过去。但那黑影毫无反应,既不靠近,也不远离,更不变道。就那么跟着。
“我下去撒泡尿。”老张忽然说,把车缓缓停在应急车道。车灯照着前面一小片沥青路,光线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你疯啦?”阿娟抓住他胳膊,“那玩意儿还在后面!”
“怕个屌!”老张嘴上硬,动作却透着小心。他抄起一把大型手电筒和一柄扳手下车。冷风瞬间灌入,阿娟打了个寒颤,这风阴冷得不正常。
老张用手电往后照。那东西停在大概五十米开外,依旧看不清细节,就是一大团违背光线的深邃黑影,手电光似乎都被它吸走了。他晃了晃光柱,没反应。他骂了一句,声音在过分的寂静里显得很小。他走到车后,对着那黑影的方向拉开拉链,故意尿在路面上,是一种粗野的挑衅和壮胆。“操你妈!跟…跟你爹干嘛!”
没有回应。那团黑影静默地停在那儿,像亘古就在那里。
老张尿完,赶紧钻回车上,带进一股寒气。“妈的,真鸡巴冷。”
阿娟看着他发白的脸,“那……那是什么?”
“鬼知道!”老张发动车子,声音有点变调,“走!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车子再次上路。几分钟后,阿娟声音发颤:“它……它又来了。”
老张瞥了眼后视镜,心脏一缩。那黑影依旧在原来的位置,仿佛从未停下过。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变得粘稠。夫妻俩没了说脏话的心情,车内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导航屏幕不知何时花屏了,闪烁着乱七八糟的色块。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
“老张……”阿娟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怕……”
“怕个卵!”老张低吼,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捏得发白。他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不是劫道,不是故障,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纯粹的超自然恶意。
突然,那团黑影有了变化。
它开始慢慢靠近。
速度不快,但稳定地、一点一点地缩短着距离。
老张头皮瞬间炸开,一脚油门轰到底。卡车疯狂前冲,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阿娟死死抓住扶手,指甲掐进皮革里。
“快!快啊!”她尖声催促。
老张疯狂地踩着油门,眼睛不停在路面和后视镜间切换。那黑影仍在逼近,距离在无情地拉近。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更让人恐惧的是,随着距离接近,那东西的轮廓似乎稍微清晰了一点。能看出是一辆卡车的形状,但款式极其老旧,像是几十年前就该报废的那种。车头上似乎还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或锈迹,甚至……像是泥土。
十米。
那辆卡车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沉默地追猎着他们。像一条冰冷的、没有生命的阴影。
五米。
老张甚至能隐约看到后面卡车驾驶室的玻璃,也是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里面是否有“司机”。
就在那黑影几乎要贴上他们车尾的瞬间——
——前方远处,出现了另一对车灯!
微弱,但确实是正常行驶车辆的光芒!
老张如同濒死的人抓到救命稻草,拼命按喇叭,闪着大灯。
那对车灯迅速接近,是一辆对向驶来的轿车。速度很快。
就在两车即将交汇的刹那,老张和阿娟下意识瞥向那辆幽灵卡车——
轿车灯光的余晖短暂地扫过了那辆追了他们一路的东西。
那不是一辆正常的卡车。
它破旧得不可思议,锈迹斑斑,车身上沾满了干涸的泥浆,还有一些深色的、像是水草或其它什么腐烂植物的残留物挂在保险杠和轮毂上。更可怕的是驾驶室,车窗玻璃破碎,里面黑洞洞的,根本没有人影。那根本就是一辆从淤泥深处爬出来的、本该彻底报废的废车!
嗡!
对向轿车呼啸而过。
光线消失。
老张和阿娟再猛地回头——
车后,空空如也。
那辆幽灵卡车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后视镜里只有空荡荡的、恢复正常的高速公路。远处,甚至出现了点点星光,虫鸣也重新传入耳中。导航屏幕闪烁几下,恢复了正常,显示着前方的路况。对讲机里传来另一个司机熟悉的调侃:“……老张,刚才叫你半天不应,搂着婆娘干逼呢?”
老张猛地踩下刹车,卡车喘着粗气停在路边。
两人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剧烈地喘息着,久久说不出话。
后来,他们再也没走过那条线。老张卖了卡车,和阿娟在老家开了个小卖部,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只是偶尔在深夜,两人会同时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有永远追不完的夜路,和一辆裹挟着坟土与死寂的沉默卡车。
那条偏僻高速公路的都市怪谈里,从此多了一个关于“泥头车鬼影”的传说——据说,那是一辆很多年前连车带人冲进路边沼泽的卡车,它会在特定的夜晚悄然出现,无声地跟在其他夜行车辆之后,直到某个临界点,或者直到它被另一辆车的灯光瞥见,才会悄然消失。没人知道它为何跟随,也没人知道如果真被它追上会发生什么。
但每一个听过这故事的卡车司机,都会在后视镜里一片空荡、却莫名心悸的深夜里,下意识地踩重一点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