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周宏梅从上周开始,就坚持说我们每天下班走的那条老公路不对劲。她说,那条路好像……变长了。
起初我没在意,只当她是工作太累产生的错觉。我们像往常一样,晚上九点离开公司,把车开上那条叫“三岔口”的旧公路。这是回家的捷径,虽然路灯昏暗,车流稀少,但能省下不少时间。
“阿明,你难道没发现吗?”周宏梅第无数次提起,声音有点发颤,手指紧张地抠着安全带,“我们已经开了二十分钟了,按说早该看到‘老刘家’那个闪瞎眼的广告牌了。可现在两边还是这片黑漆漆的林子。”
我瞥了眼仪表盘,里程数在跳,时间也确实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我皱起眉头,心里那股被我一直压着的不安又冒了出来。确实,平时这个点,早该到家了。
“可能是修路?或者我们聊着天,开慢了?”我试图找个合理的解释,但自己也觉得牵强。这条路走了五年,闭着眼都能开回去。
“放屁!”周宏梅骂了一句,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你看看导航。”
手机屏幕上的地图,代表我们位置的光标,确实还在这段笔直公路的中间段卡着,一动不动。可车窗外的景物明明在飞速后退。
“鬼打墙?”周宏梅压低声音,这个词让车里的温度瞬间降了几度。
“别瞎说,肯定是信号问题。”我强作镇定,加重了油门。引擎发出低吼,车速提了上去,指针很快超过了限速。路两边的树影被拉成模糊的黑线,风声呼呼作响。
又开了十分钟。按照这个速度,足以把整条三岔路开两个来回了。然而,前方依旧是看不到头的黑暗公路,后方也是吞噬掉来路的浓重夜色。我们好像被塞进了一段无限循环的胶片里。
“停车!阿明!停车看看!”周宏梅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我猛地踩下刹车,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停在了路中间。死一样的寂静包裹了我们,连风声都消失了。太安静了,这条路上,竟然听不到一点虫鸣鸟叫。
我熄了火,和妻子对望一眼,彼此脸上都是惨白。我们深吸一口气,同时推开了车门。
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很不真实。空气又湿又冷,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东西放久了的锈味。路灯的光晕是昏黄的,只能照亮下方一小圈路面,光晕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们……往回走走看?”我提议,声音干涩。
我们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走了大概五六分钟,周宏梅猛地停下,指着地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说不出话。
那道熟悉的车痕,赫然就在眼前。我们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这不是鬼打墙是什么?
“上车!快上车!”我拉着几乎瘫软的周宏梅钻回车里,猛地锁死车门。我发疯似的拧动车钥匙,引擎正常启动,但仪表盘上的所有指针,包括时速表和转速表,都死死地指着零,像钉住了一样。
“怎么办……阿明……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周宏梅蜷缩在副驾上,浑身发抖。
“不会!一定有办法!”我咬着牙,再次踩下油门。车子向前冲去,但仪表盘依旧毫无生气。我们像是在一台巨大的跑步机上徒劳地狂奔。
就在绝望像冰水一样淹没我们时,车灯的光柱里,突然照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旧式工装的男人,背对着我们,站在路中间,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有人!问问路!”我像抓到救命稻草,立刻减速,在那人身后几米远停下。我按下车窗,探出头喊道:“喂!师傅!请问……”
那人停下了动作,慢慢地,非常慢地,转过身来。
车灯清晰地照出了他的样子。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张脸。他的腹部整个被撕开了,暗红发黑的内脏和肠子就那么耷拉在外面,晃晃悠悠,有些甚至拖到了地上,沾满了尘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是两个空洞,直勾勾地“看”着我们。他没有嘴,下巴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漆黑的洞。
“呃……”周宏梅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头一歪,晕了过去。
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心脏几乎要炸开。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东西,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那两个空洞“凝视”着我们。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挂上倒挡,猛踩油门!车子向后疾驰!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敞着内脏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追来。
我倒着车,不知开了多久,直到后视镜里那点昏黄的光晕也彻底消失,周围陷入完全的黑暗。我猛地甩过方向盘,试图调头,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当车头摆正时,前方远处,竟然出现了熟悉的、城市的零星灯火!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光亮冲去!车速越来越快,两边的黑暗逐渐褪去,熟悉的景物重新出现。远处,“老刘家”那个俗气又亲切的霓虹灯广告牌闪烁着。
我们出来了!
我几乎是虚脱地把车停在路边,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我颤抖着手,推了推旁边的周宏梅。“宏梅……宏梅!醒醒!我们出来了!”
周宏梅悠悠转醒,眼神涣散,过了好几秒才聚焦。她看着窗外的灯火,又看看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我怀里。“刚才……刚才那个……”
“别想了!都过去了!我们出来了!”我紧紧抱着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也是在安慰自己。
那天之后,我们大病了一场,发高烧,说胡话。病好后,我们都绝口不提那晚的经历,仿佛那只是一个共同做过的噩梦。我们彻底绕开了三岔口那条路,宁愿每天多花一个小时堵在市区。
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直到一个月后,我和周宏梅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自从那晚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过亲密接触。一开始是心有余悸,后来是各种借口,最近,则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
直到这天晚上,我洗完澡出来,只穿了条短裤。周宏梅坐在床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腹部,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你……你肚子上的疤呢?”她声音尖得吓人。
我莫名其妙,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平坦光滑,除了肚脐,什么也没有。“什么疤?我肚子从没受过伤,哪来的疤?”
“不可能!”周宏梅像见了鬼一样跳起来,指着我,“你阑尾炎手术的疤!那么长一道!我亲眼见过的!就在这个位置!”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皮肤上。
我愣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你胡说什么?我从来没得过阑尾炎!”
“你放屁!”周宏梅失控地尖叫,“我们结婚前一年你做的手术!还是我照顾的你!疤有点歪,我还笑过你!你怎么可能忘了?!”
我看着她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百分百确定,我身体完好,从未动过任何手术。那道疤,我毫无印象。但周宏梅的样子,绝不像是说谎或者记错。
难道……
一个可怕到让我灵魂战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天晚上,从那个鬼地方开出来的,真的……完全是我们吗?
还是有什么东西,趁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掉了包?或者,钻进了我们的皮囊里?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小腹,又看向妻子惊恐万状的眼睛。房间里,死寂无声。那道她口中本该存在的疤痕,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横亘在我们之间,也横亘在了看似回归正常的日常生活深处。
关于三岔口老公路的都市怪谈,就此又多了一个细节。没人能证实,也没人敢去深究。只是据说,偶尔会有夜归人看到一对男女在路边争吵,内容关于一道不存在的伤疤。而他们的内脏,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