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冰冷的泥水和高热的灼烧间沉浮。黄小磊觉得自己像一块被丢弃在河底的破布,随着暗流翻滚,时而撞上坚硬的岩石(那是腿骨断裂处的剧痛),时而又被绵密的水草缠绕窒息(那是污浊泥水灌入口鼻的触感)。追兵的叫骂、犬吠、枪声与丛林深处的兽吼、虫鸣、雨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令人恐惧的噪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仅存的、嗡鸣的左耳。
他以为自己死了,或者即将死去。在这冰冷的、肮脏的土洞里,像一只无人知晓的虫豸般悄无声息地腐烂。
然而,一种不同于雨水的触感惊醒了他。
粗糙、干燥、带着厚茧和某种草药气味的什么东西,正在轻轻拨开他脸上覆盖的湿冷落叶。
极度恐惧让他瞬间绷紧了身体,残存的右手猛地攥紧了那把一直握在掌心的剪刀,就要不管不顾地向外刺去!
“莫动。”
一个极其苍老、沙哑,但异常平稳的声音,压过了周遭的一切嘈杂,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说的是一种带着浓重地方口音、但勉强能听懂的汉语。
不是追兵!不是园区里的人!
黄小磊的动作僵住了。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被泥水糊住的眼睛。
透过模糊的视线和依旧密集的雨帘,他看到了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古老树皮般的脸。肤色黝黑,颧骨高耸,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却亮着一种奇异的、沉静而锐利的光。头上缠着深色的布巾,雨水顺着皱纹的沟壑流淌。
是一个当地的老人。
老人的目光快速扫过黄小磊惨不忍睹的状况——光秃头皮上的伤痕,腐烂流脓的耳朵,被电灼伤血肉模糊的右手,以极不自然角度弯曲、肿胀变形的右腿,还有满身的泥泞和血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件客观存在的事物。
他又看了看黄小磊死死攥着的、对准他的那把生锈剪刀,浑浊的眼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放下。想活,就莫动。”老人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求生的本能,以及老人身上那种奇异的、非威胁性的气场,让黄小磊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手指一根根松开,剪刀“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老人不再多言。他力气大得惊人,动作却异常麻利。他先是快速清理了洞口的杂物,然后俯下身,干燥粗糙的手探入洞内,避开他明显的伤口,抓住他腋下和腰侧尚且完好的皮肉,低喝一声:“出来!”
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痛!黄小磊感觉自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被老人硬生生从泥泞的洞穴里拖了出来,瘫软在冰冷的雨水中。他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老人迅速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湿透、但相对厚实的粗布外衣,裹在黄小磊几乎冻僵的身上,勉强阻挡了一些寒意。然后,他蹲下身,将黄小磊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瘦削却坚实的肩膀上,用力将他撑了起来。
“走。”老人言简意赅,支撑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与追兵声音相反的、丛林更深处走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黄小磊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老人身上,意识因为痛苦和高烧而模糊。他不知道老人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老人是谁,为何要救他。极度的疲惫和虚弱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拖着完全无法用力的右腿,跟着老人的步伐踉跄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些。在一片茂密的藤蔓和竹林后,隐约出现了一个低矮的、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高脚竹楼。楼底下圈养着几只鸡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牲畜气味和炊烟味。
老人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跟踪,才支撑着黄小磊,沿着一根被磨得光滑的独木楼梯,艰难地将他挪上了竹楼。
竹楼:草药、火光与沉默的救治
竹楼内部昏暗而简陋,地面铺着竹席,中央有一个火塘,里面跳跃着微弱的火苗,驱散了一些寒意,也映亮了墙上挂着的几串干玉米、辣椒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药。空气里混合着烟火、草药、木材和某种食物的复杂气味。
老人将黄小磊小心地放在火塘边的竹席上。一个穿着同样简朴、面容愁苦的老妇人闻声从里间出来,看到黄小磊的惨状,惊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她快速地说了几句当地的土语,语调急促。
老人用土语简短地回应了几句,语气不容置疑。老妇人不再多说,只是担忧地看着,然后默默地转身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
老人蹲在黄小磊身边,就着火光,再次仔细检查他的伤势。看到那只腐烂生蛆的耳朵和被电击灼伤的右手时,他皱紧了眉头。当他触摸到黄小磊明显骨折变形的右腿时,黄小磊忍不住痛呼出声。
老人从墙上取下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刃口磨得发亮的柴刀,在火苗上反复烤了烤。然后又拿出几个陶罐,里面是捣成糊状的、气味刺鼻的绿色草药。
没有麻药。没有消毒设备。只有最原始的工具和草药。
黄小磊恐惧地看着那把柴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
老人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沉静,只说了一个字:“忍。”
然后,不等黄小磊反应,老人用他那双干瘦却稳如磐石的手,猛地按住黄小磊骨折的右腿,找准位置,用柴刀背充当夹板,配合着某种独特的手法,猛地一用力!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啊——!”黄小磊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眼前一黑,几乎瞬间昏死过去!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彻底淹没了他。
等他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感觉到老人正在用温水清洗他腿上的伤口和污垢,然后将那些冰凉的、刺鼻的绿色草药糊厚厚的敷在骨折处,用削好的竹片和布条进行固定。接着是处理耳朵和手上的伤,清创,敷药……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新的痛苦,但比起正骨的剧痛,已经可以忍受。
老妇人端来一碗温热稀薄的米粥,里面似乎还搅碎了一些草药。老人接过,示意黄小磊喝下去。
黄小磊颤抖着,就着老人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热的流食进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和力量。这是他离开园区后,吃到的第一口像食物的东西。
整个过程,除了必要的指令和痛苦的呻吟,没有人说话。竹楼里只有火苗噼啪的声响、雨滴从屋檐落下的滴答声、以及老人沉稳的呼吸。
语言是多余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沉默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敷完药,老人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蘸着热水,粗略地擦去黄小磊脸上和身上的泥污。当擦到他光秃的头皮和那张虽然伤痕累累但仍能看出年轻稚嫩的脸时,老人的动作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他盯着黄小磊看了几秒钟,那目光深邃而复杂,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然后,他用极低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确认,喃喃地问:
“……是从……‘那边’……出来的?”
“那边”。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指的只能是那个地狱——凯旋园区,或者那片区域所有的电诈魔窟。
黄小磊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抬起头,对上老人的目光。在那双饱经风霜、看似浑浊的眼睛深处,他看到了某种了然,某种深切的悲悯,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的哀伤。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一滴浑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没入竹席。
老人没有再问。他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用那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几乎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抹去了他眼角残留的湿痕。
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它无声地告诉黄小磊:你安全了,至少暂时安全了。我明白你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
老人示意他躺下休息。老妇人拿来一张虽然旧但干净的薄毯,盖在他身上。
黄小磊蜷缩在火塘边,身体依旧无处不在疼痛,高烧也未退去。但身下是干燥的竹席,身上有温暖的薄毯,胃里有温热的粥,伤口被敷上了草药。最重要的是,那如影随形的、被追捕的恐惧感,暂时被隔绝在了这栋小小的、温暖的、沉默的竹楼之外。
他听着火苗的噼啪声,听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声,听着两位老人轻微走动的声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的脆弱感席卷了他。
他不敢完全睡去,生怕一觉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高烧中的幻梦。
但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死死记住了一个画面:火光照耀下,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沉默而苍老的脸。
那是在无尽的黑暗和背叛之后,他触摸到的第一缕,人性的微光。
微弱,却真实存在。
而这缕光,能照亮他走多远?他不知道。追兵或许还在附近搜寻。园区的阴影依旧巨大。但他的逃亡之路,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
希望,如同火塘里那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重新开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