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浸透鲜血的山谷,墨尘与苏浅雪沿着官道又行了两日。越是向东南方向,人烟便越是稀少,地势也逐渐从平原转为连绵的丘陵与茂密的原始丛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气息,灵气虽然依旧浓郁,却带着一股未经驯化的野性。
墨尘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强行窥探那只灰色巨眼带来的反噬非同小可,即便以寂灭血脉的强悍,也非短短两日能够完全恢复。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赶路,同时分心调息,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心剑的预警和那只漠然的灰色巨眼。
一种无形的紧迫感压迫着他。他必须更快地变强。
苏浅雪敏锐地察觉到主人身上那股愈发深沉的冷意与隐晦的焦躁,她不敢多问,只是更加小心地戒备着周围。
第三日黄昏,他们穿过一片瘴气弥漫的沼泽,前方出现了一座掩映在古木丛中的破败小镇。小镇的围墙早已坍塌大半,露出里面低矮残破的石屋,镇口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面模糊地刻着“遗弃之镇”四个字。
镇子里死气沉沉,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一些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废墟间刨食,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主人,地图显示,穿过这座小镇,再往前便是‘迷雾森林’的边缘,据说那里是上古战场的边缘地带,危险重重,但也可能藏有古宗门遗迹。”苏浅雪取出胡三准备的地图,对照着方位说道。
墨尘目光扫过这座死寂的小镇,点了点头:“在此休整一夜。”
连续赶路加上伤势未愈,他需要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彻底恢复。这座被遗弃的小镇,虽然破败,但反而可能比野外更少些麻烦。
两人踏入小镇。脚下的石板路布满裂缝,长满了苔藓。两侧的房屋大多门窗破损,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霉味。偶尔有几间相对完好的石屋里,会透出警惕而麻木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便又迅速缩回黑暗中。
这里生活的人,似乎早已被外界遗忘,只剩下最基本的求生本能。
墨尘寻了一处相对完整、视野开阔的二层石屋,走了进去。屋内积满了灰尘,蛛网遍布,但结构尚且坚固。他挥手驱散灰尘,在角落盘膝坐下,开始全力运功疗伤。
苏浅雪则守在门口,一边调息,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夜色渐深,遗弃之镇彻底被黑暗与寂静笼罩,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狗呜咽,更添几分凄凉。
约莫子时前后,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石屋之外。
苏浅雪瞬间警觉,手握法器,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站着一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她头发花白散乱,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东西,正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哀求与一丝决绝的眼神,望着石屋。
老妇人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而且气血衰败,命不久矣。
苏浅雪微微皱眉,一个凡人老妇,深夜来此做什么?她回头看了看仍在闭目疗伤的墨尘,见他并无表示,便压低声音隔门问道:“何人?”
老妇人身体一颤,似乎被突然的声音吓到,她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朝着石屋磕头,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哭腔:“仙……仙师……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孙儿……他……他快不行了……”
救孙儿?苏浅雪心中疑惑,神识扫过老妇人怀中所抱之物,那是一个用破旧棉絮包裹的婴儿,气息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确实命悬一线。婴儿体内有一股阴寒邪气盘踞,正在不断侵蚀他微弱的生机。
凡人的生老病死,在修士眼中与蝼蚁无异。苏浅雪跟随墨尘以来,见惯了杀戮,心肠早已硬如铁石。她正想冷声呵斥,让其离开,以免打扰主人清修。
就在这时,屋内调息的墨尘,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木门,落在了门外那跪地哀求的老妇人和她怀中气息奄奄的婴儿身上。
体内,那枚受损的“心剑”烙印,再次传来了极其微弱的波动。这一次,并非预警,也不是被窥探的感觉,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看”到了老妇人那颗被绝望与悲伤填满、却依旧为了孙儿燃烧着最后一丝生命之火的心。那火焰微弱,却纯粹,不含任何杂质,只有最原始的、跨越了生死的守护与爱。
这种纯粹到极致的意念,对于依靠吞噬情绪与意念成长的“心剑”而言,是一种罕见而特殊的“养料”,甚至比那些强烈的恐惧、憎恨、贪婪更加……滋补。心剑传来的,是一种近乎“渴望”的悸动。
同时,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坊市中那个售卖养剑枝的老者,浮现出对方眼中那深沉的悲哀。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无形的联系,都与“守护”有关。
杀意,在这一刻,竟然有些难以凝聚。
苏浅雪见墨尘醒来,连忙躬身道:“主人,是个凡人老妇,她的孙子似乎中了阴邪之气,命在旦夕,前来求助。奴婢这就将她赶走。”
说着,她便要开门。
“等等。”墨尘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苏浅雪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墨尘。
墨尘站起身,走到门边,亲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月光洒落,照在老妇人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上。她看到墨尘,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磕头如捣蒜:“仙师……求求您……救救他……老婆子愿意做牛做马……求求您……”
墨尘的目光,落在了她怀中那个婴儿脸上。婴儿脸色青紫,呼吸微弱,眉心笼罩着一团肉眼难见、却逃不过他神识的灰黑色邪气。
这股邪气……并非天然形成,带着一丝人为的痕迹,而且颇为阴毒,专门侵蚀生灵本源。一个普通婴儿,怎么会沾染上这种东西?
他伸出手,指尖一缕精纯的寂灭剑气流转,并非杀戮,而是带着一种净化与归墟的意蕴,轻轻点向婴儿的眉心。
老妇人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闪避,只是紧紧闭上眼睛,泪水纵横。
剑气入体,那盘踞的阴寒邪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挣扎,但在绝对的“寂灭”意蕴面前,如同冰雪消融,迅速被净化、湮灭。
婴儿青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起来,甚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舒适的呓语。
老妇人感受到怀中学儿的变化,猛地睁开眼,看到孙儿恢复如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那是喜悦、是宣泄、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她抱着婴儿,对着墨尘不住地磕头:“谢谢仙师!谢谢仙师救命之恩!谢谢……”
墨尘收回手指,看着老妇人那纯粹到极致的感激与喜悦,心剑传来的“渴望”感更加清晰,甚至让他受损的烙印都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恢复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
他沉默着,转身走回屋内。
苏浅雪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主人……竟然出手救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凡人婴儿?!这简直颠覆了她对主人的认知!在她印象中,主人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怎么会……
老妇人磕了许久,见墨尘不再理会她,这才千恩万谢地抱着熟睡的孙儿,一步三回头地、蹒跚着消失在夜色中。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苏浅雪关上门,忍不住低声问道:“主人,您为何……”
墨尘重新盘膝坐下,闭上双眼,淡淡道:“他,是第一个。”
“第一个?”苏浅雪不解。
“第一个,我不杀之人。”
墨尘的声音很轻,却让苏浅雪浑身一震。
她看着主人那依旧冰冷淡漠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主人并非心慈手软,也并非突发善心。那只是一种……源于其修炼核心——“心剑”的需求?或者说,在那无尽的杀戮与毁灭之道中,偶尔也需要一些截然相反的、纯粹的东西来平衡、来滋养?
她不敢再问,只是默默退到一旁守候。
墨尘心神沉入体内,感受着心剑烙印那细微的变化。救一人,与杀万人,带来的意念反馈截然不同。毁灭与守护,寂灭与生机,看似对立,却又仿佛暗合某种天道平衡。
那只灰色巨眼的窥探,这遗弃之镇的相遇,这第一个不杀之人……这一切,是巧合,还是……那只眼睛引导下的必然?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的路,不会因此而改变。
该杀时,他绝不会手软。
该救时……若于己有利,亦未尝不可。
剑心通明,在于明辨本心,而非拘泥于善恶。
他的道,是杀戮,是毁灭,是终结。
但终结的尽头,或许……也藏着另一重天地。
而这一切,都需要他用手中的剑,去亲自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