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踏出破口，像是从黑白默片猛然跳进了故障的万花筒。
声音先于视觉攫住了我——不是通过耳膜，而是直接震荡着灵魂。无数种频率的嘶鸣、低语、尖啸、破碎的旋律……如同被打碎的玻璃渣滓，混合着粘稠的恶意，灌入我的感知。它们没有来源，没有方向，只是这片混沌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紧接着是视觉的冲击。色彩不再是附着在物体表面的属性，它们本身就是活着的、流淌的实体。浓郁的猩红如同血液般泼洒，又瞬间被沉滞的墨绿吞噬；刺眼的明黄扭曲成螺旋，旁边就是深紫与暗蓝交织成的、不断蠕动变化的几何噩梦。光线在这里被弯曲、折断、重组，形成光怪陆离的、没有意义的斑块和条纹，刺得人眼睛生疼，甚至引发生理上的恶心。
脚下的“地面”根本不存在。我踩上去的，时而是一片温热弹跳的、类似肉质的感觉，时而是一片冰冷滑腻的、仿佛覆盖着菌毯的硬壳，时而又是一片虚无，只能靠左臂传来的沉甸甸力量强行“锚定”住身形，才不至于坠落进下方那无休止的色彩漩涡里。
重力在这里是笑话，方向感更是奢侈。我只能依靠脑海中那幅由老K遗产烙印下的坐标图，以及左臂传来的、如同罗盘指针般稳定指向特定方向的牵引感，艰难地在这片规则的乱流中“跋涉”。
背上的老人成了一具滚烫的负担。他的体温在混沌能量的刺激下越来越高，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偶尔会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呓语，内容支离破碎，夹杂着“守夜人”、“老K”、“摇篮……叛徒……”之类的词句。他残存的力量在这片环境里极其不稳定，像随时会熄灭的火苗。
我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用右臂更紧地箍住他，同时调动体内那沉甸甸的力量，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隔绝部分混沌能量直接冲击的力场。这消耗巨大，让我刚刚“饱餐”一顿后充盈的力量，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流逝。
左臂成了唯一的依靠。它深灰色的材质在这种环境下，反而呈现出一种绝对的稳定。那些内嵌的暗纹不再仅仅是装饰，它们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灭着，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场”，将最狂暴的色彩乱流和规则碎片排斥在外。它内部的律动沉稳如山，精准地指向坐标的方向，不受任何外界干扰。
我们像是在一条由左臂力量强行开辟出的、极其狭窄的“安全通道”中移动。通道之外，是足以让任何理智存在瞬间疯狂的混沌景象。我瞥见由无数哭泣婴儿面孔组成的云团缓缓飘过；看到一座完全由不断翻转的、闪烁着冰冷数据的屏幕构成的山峰；感知到一些庞大到无法形容的、没有固定形态的意识体，如同深海中的巨鲸，在这片混沌的“海洋”中漫无目的地巡游……
不能多看！不能多听！
我死死锁定脑海中的坐标和左臂的牵引，将全部意识收缩，如同在雷暴中紧握着唯一的缆绳。
不知前行了多久，时间的尺度在这里完全失效。体内的力量消耗了近半，疲惫感再次袭来，虽然不再有饥饿，但那沉甸甸的力量被抽离的感觉同样令人不适。
背上的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喷出的气息带着血腥味。他身体的温度高得吓人。
“坚持住……”我嘶哑地低语，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就快到了……”
坐标显示，我们已经穿过了混沌地带最狂暴的核心区域，正在接近某个相对“稳定”的边界。左臂的牵引感也变得更加明确。
就在我以为即将脱离这片噩梦时——
前方流淌的、如同油彩般浓稠的暗红色混沌，突然向内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漩涡！
漩涡中心，不是更深的混沌，而是一片……绝对的黑暗。
一种比混沌本身的喧嚣更令人心悸的死寂，从那片黑暗中弥漫出来。
紧接着，从黑暗的漩涡里，缓缓升起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骑士？
它骑乘着一匹完全由苍白的、不断湮灭又重组的火焰构成的战马。骑士本身则包裹在一套锈迹斑斑、布满裂痕的黑色盔甲之中，盔甲的样式古老而狰狞，头盔的面甲部分是一片平滑的、没有任何孔洞的黑暗，只有两点如同余烬般的猩红光芒在其中缓缓旋转。
它没有携带任何明显的武器，只是静静地骑在火焰战马上，挡在了我们前行的路径上。它所处的区域，连疯狂的色彩和规则乱流都为之退避，形成了一片以它为中心的、令人窒息的绝对秩序领域。
但这种秩序，与“观测者之殇”那种覆盖一切的苍白不同，它更……古老，更冰冷，带着一种毁灭与终结的纯粹意味。
左臂，第一次，传来了清晰的、带着高度警惕与敌意的震动！内部的律动陡然加速，深灰色的暗纹亮起了危险的、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暗红色光芒！
背上的老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极致的威胁，身体猛地一僵，咳嗽停止了，呼吸也变得极其微弱。
我停下脚步，全身肌肉紧绷，沉甸甸的力量在体内咆哮，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攻击。
那个锈蚀盔甲的骑士，面甲后的两点猩红光芒，缓缓移动，锁定了我。
不，更准确地说，是锁定了我那异变的、正在发出警告性红光的左臂。
一个冰冷、干燥、仿佛金属摩擦的意念，直接穿透了混沌的喧嚣，凿进我的脑海：
【‘源初之纹’的载体……】
【交出……‘舵手’的印记……】
【……归于……永恒的……静滞……】
舵手的印记？是指老K最后留下的那个坐标信息？还是指我这左臂本身？
它是什么东西？“观测者之殇”的另一种形态？还是这片“摇篮”混沌中，自行诞生的、代表着“终结”的古老守卫？
没有时间思考。
那骑士，缓缓抬起了它那只覆盖着锈蚀甲胄的右手。
随着它的动作，周围混沌的色彩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冻结，瞬间褪色、灰败！它掌心前方的空间，开始急剧坍缩，凝聚成一枚不断旋转的、散发着绝对终结气息的黑暗矛尖！
致命的威胁感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我毫不怀疑，那枚黑暗矛尖一旦射出，足以将我和背上的老人，连同我们所在的这片空间，一起从存在层面彻底抹除！
左臂的红光暴涨！内部的律动如同擂响的战鼓！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力量在其中奔涌，渴望破体而出，与那终结的力量进行最直接的对撞！
不能硬拼！
我猛地向后急退，同时将体内沉甸甸的力量疯狂注入左臂，不是引导它攻击，而是强行压制住它那躁动的、渴望毁灭的本能！
“否决！”我在意识深处咆哮，试图唤醒那冰冷的、划定边界的力量！“给老子……定住它！”
“否决”的残渣在意识深处闪烁了一下，传来一股冰冷的阻力，但面对那骑士凝聚的、代表着某种“终极规则”的黑暗矛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背上的老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不再是之前的浑浊，而是变成了两团燃烧的、纯净的白色火焰！一股与他虚弱身体截然不符的、磅礴而古老的意志，如同苏醒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挣脱了我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踉跄着踏前一步，挡在了我和那个骑士之间！
他枯瘦的右手抬起，手中那半截断裂的手杖，不知何时弥漫上了一层温润的、如同月光般的乳白色光华！
老人（或者说，占据了他身体的某个古老意志）面对着那散发着终结气息的骑士，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庄严而苍凉的声音，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与这片混沌的规则产生共鸣：
【以‘守夜人’初代目……‘观星者’尤利西斯之名……】
【此身虽朽，此志未熄！】
【‘终末骑士’……退下！】
【此路……尚未通往终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那半截手杖猛地顿在“地面”（那片虚无）！
“嗡——！”
一道纯净的、柔和的、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乳白色光晕，以手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光晕所过之处，那些被骑士力量影响的、灰败褪色的混沌色彩，竟然重新恢复了鲜活！虽然依旧混乱，却不再死寂！甚至连骑士掌心那枚旋转的黑暗矛尖，都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根本性的克制！
那被称为“终末骑士”的存在，面甲后的猩红光芒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闪烁！它那抬起的手臂，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它似乎……认识这股力量？这股属于“守夜人”初代目，“观星者”尤利西斯的力量？！
老人（尤利西斯？）身体摇晃了一下，白色的火焰在他眼中明灭不定，显然维持这种状态对他（或者说对这具身体）负担极大。他侧过头，用那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瞳孔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催促，有决绝，还有一丝……托付。
和老K最后那一刻，如出一辙。
【走……】
【沿着……坐标……】
【在‘它们’……彻底苏醒……之前……】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半截散发着月光般光华的手杖，猛地插入了脚下的虚无！
“轰！”
乳白色的光晕如同爆炸般扩散，暂时将那“终末骑士”和它的黑暗矛尖，连同周围大片的混沌，都定格在了一片柔和的、却坚不可摧的光之壁垒之后！
一条清晰的、由月光铺就的通道，出现在我面前，笔直地指向坐标的方位！
我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抄起因为力量耗尽而再次软倒、眼中火焰熄灭的老人，背在背上，沿着那条月光通道，发足狂奔！
身后，传来“终末骑士”那冰冷意志发出的、被光壁阻隔后显得模糊而愤怒的咆哮。
左臂的躁动平息了，红光隐去，恢复了深沉的灰色。但它内部的律动，似乎因为刚才那“观星者”力量的显现，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与凝重。
我沿着月光通道全力冲刺，不敢回头。
初代守夜人，“观星者”尤利西斯……
终末骑士……
舵手的印记……
锈蚀王座……
越来越多的碎片，指向一个越来越庞大的谜团。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条用牺牲铺就的月光之路上，跑到终点。
去看看那所谓的“终末之舵”，到底能不能……被我这混乱的载体，给掰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