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儿,双剑横在胸前,指尖还捏着那块桃酥的布包。它不热了,也不冷,只是贴着掌心,像一块沉甸甸的铜钱。
四周没有风,没有声,连血都悬在嘴边不动。那些挂着“我”的金线一根根断了,坠向看不见底的地方。可断得越多,我心里越清楚——它们不是消失了,是回来了。
一个个“我”从断裂的线上走下来。
穿白衣的那个,眉心结冰,站在我面前说:“若无情,则无痛。”他袖中滑出一柄玉剑,剑尖点地,地面凝出霜花,“你本可超脱轮回。”
我没动。
穿黑衣的那个从冥狱方向踏步而来,肩上扛着半截残刀,身上缠着锁链,冷笑:“痛?我早麻木了。你躲什么?杀尽天下又如何?”他抬手,掌心浮起一座城池虚影,瞬间化为灰烬。
我还是没动。
最让我难受的是第三个——缩在当铺柜台后头打盹的那个我。他穿着粗布短打,算盘压着账本,茶渍晕开一圈。他抬起头,眼神浑浊,声音却极轻:“你就不能……再躺一会儿吗?”
那一瞬,我差点松了手里的剑。
可就在这时,心口胎记忽然一烫。
不是灼烧,也不是刺痛,像是有人隔着皮肉,轻轻拍了两下。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漫上来——油纸包着的甜香,混着陈年茶叶的涩味,还有点汗渍和灰尘的味道。
老道士从我胸口的胎记里浮了出来。
他不是走出来的,也不是凭空出现的。他就像是我一直藏着的一段记忆,终于被桃酥的味道勾了出来。
褴褛道袍上沾着乱葬岗的泥,木腿轻点空中凝固的灰烬,发出一声闷响。他没看我,也没说话,只是一把掰开我的牙关,把半块桃酥塞进我嘴里。
“慢慢嚼,”他说,“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然后他就散了,像一缕烟,连影子都没留下。
可那句话还在。
我咬下去。
桃酥早就干了,碎得厉害,一入口就化成粉,甜味混着血腥在舌根炸开。那一刹那,所有声音都停了。
我看见了。
十六岁那年暴雨夜,我发高烧,浑身打摆子,躺在当铺角落的草席上。外面雷声滚滚,屋檐漏水砸在铜盆里,叮咚作响。师父蹲在我旁边,一手拿碗,一手掰桃酥喂我,嘴里还念叨:“撑过去,明天还得算账。”
三年前雪夜,他最后一次来我房间。我没醒,但他还是伸手摸了摸我左耳的铜钱,低声说了句“别赖床”,转身就走。褡裢里的零食哗啦响了一路,直到消失在风雪里。
还有更早的——万年前的废墟中,我跪在地上,抱着快要断气的师父哭。他满脸是血,却还在笑,颤巍巍递出一把青铜钥匙:“无咎……就是没有遗憾。”
我记得。
我都记得。
不是因为谁告诉我,也不是靠什么剑意觉醒、因果追溯。是因为这块桃酥的味道,是因为他喂我的方式,是因为那一声“慢慢嚼”。
原来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斩断多少天命,也不是唤醒几世轮回。
是明知道每一世都会痛,还是会为了那一口甜,把桃酥吃完。
是明知道师父终将离我而去,还是会记住他蹲在角落喂我的样子。
是哪怕被推下悬崖,也会在半空中想:这桃酥要是能带下去就好了。
我睁眼。
万千“我”站在四周,不再低语,也不再逼近。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有羡慕,有不甘,也有释然。
穿白衣的那个,缓缓收起了玉剑。
穿黑衣的那个,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伤疤的手,忽然笑了。
柜台后的那个,打了个哈欠,缩回身子,重新趴到账本上,像是又要睡着了。
他们不是消失了。
他们只是明白了——我不是要取代谁,也不是要否定哪一段人生。
我是要把所有的“我”,一口一口,咽下去。
双剑依旧交叠在胸前,归墟剑的锈迹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流动的星纹;狐火剑贴着我手臂盘旋,温顺得像条熟睡的蛇。
我低头看着掌心。
桃酥的碎屑还沾在指缝里,微黄,带着一点茶渍的褐。我轻轻合拢五指,把它攥住了。
这一动作做完,周围的空间微微震了一下。
不是时间恢复了流动,而是规则本身开始退让。那些断裂的因果线不再崩裂,反而缓缓收拢,像是被无形的手捻成一股细绳,垂落在我脚边。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赵无锋还在某个裂隙里挣扎,苏红袖的玉坠碎片尚未归位,持国天王的琵琶弦也还没重新绷紧。
但此刻,我不急了。
我甚至想笑。
想起师父第一次教我打算盘,我说这玩意儿太麻烦,不如直接记心里。他抄起戒尺敲我脑袋:“记心里?你脑子又不是账房!真出了错,谁给你翻旧账?”
现在我懂了。
心,本来就是最大的账房。
你欠了谁,谁欠了你,有没有还清,值不值得还——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还记得去算这一笔。
我松开手,任桃酥碎屑从指间滑落。
它们没有掉下去,也没有飘走,就那么悬在半空,像一群不肯散去的小虫。
远处,一道极细的光从虚空裂缝中渗出,照在其中一片碎屑上,竟映出一行小字:
【此生所执,非剑非命,乃一口未冷之食,一人未忘之面。】
我没读完。
因为我忽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哼唱。
还是那首童谣。
陌生又熟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我自己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转头望去。
那道光深处,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门槛上,晃着腿,手里拿着半块桃酥。
他没看我,只是轻轻哼着,一边啃,一边往嘴里塞。
我站着没动。
他知道我在看他。
他也知道我会走过去。
但他先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算盘珠子砸在铜盆上:
“你说——咱家当铺今天收不收桃酥抵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