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踏进枯井底,碎石簌簌往下掉。头顶那口倒悬的钟楼像块生锈的铁盖子,压得人喘不过气。苏红袖在后面扶了下腰,指尖冰凉:“你真要走下去?这台阶……吃人。”
“不吃人能叫地府入口?”我活动了下手腕,归墟剑贴着后背发烫,“再说了,谁让我是当铺掌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怕这账是二十年前打的白条。”
台阶越往下,空气越黏。每踩一步,脚底就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痒中带麻。司徒明走在最前,算盘夹在腋下,左手三根手指掐着节拍,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数列。赵无锋断后,黑甲摩擦石壁发出刺耳声,右臂伤口还在渗血,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走到第七级时,地面突然泛起青光。一串脚印从我们脚下延伸出去,全是我的鞋印,可比现在的深得多,像是有人提前走了一遍。
“因果复刻。”司徒明停下,“有人用你的命格当引子,布了死循环阵。”
“谁干的?”赵无锋冷笑,“不就是那个爱讲书的疯子?”
话音刚落,前方通道猛地一震。青铜嗡鸣自地底传来,像是有千百口大钟同时被敲响。我耳朵一疼,眼前闪过一幕——一个穿粗布衣的小孩,跪在灯柱前,手里捧着一块锈铁,正往地上埋。
我甩了甩头,那画面就没了。
“别管幻象。”司徒明低喝,“踩我的步子,错半拍就回不了头。”
我们继续往下。每过九级台阶,墙上就多出一道裂痕,形状像剑劈的。第十八道裂痕出现时,苏红袖突然闷哼一声,玉坠烫得冒烟。她踉跄了一下,差点跪倒。
“撑住。”我一把拽住她手腕,“你现在可不是什么娇花弱柳,你是敢跟九尾老祖叫板的主儿。”
她咬牙抬头,嘴角扯出个笑:“你说得对……我只是忘了疼。”
最后一段路是斜坡,铺满了碎骨。我认出来,那是龙骨碎片,每一根都带着微弱脉动,像还活着。尽头是一扇青铜门,门心刻着七柄剑围成一圈,中间是个“无咎”二字。
“师父啊师父,”我拍了拍门,“您老藏东西从来不换个地方。”
司徒明没说话,只把算盘放在门前。珠子自动跳动三下,门开了。
里面不是殿,是山。
百丈高的青铜灯柱矗立中央,像从地心长出来的巨树。三十六具人形骨架呈环形跪伏,脊椎穿入灯座,血液顺着青铜纹路往上爬,化作青焰燃烧。火光照在墙上,映出无数扭曲影子,全是我——有持剑斩天的,有蜷在柜台打盹的,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蹲在地上画符。
“欢迎回家。”高台上坐着个人,银发褪尽,露出一张苍老的脸。他右手缠着红绳铜铃,左眼嵌着破碎琉璃,“我等这一天,整整二十年。”
“夜无痕?”赵无锋拔剑,“你不是说书的吗?”
“说书的是我,守灯的也是我。”他笑了笑,“第一代灯主,明灯会始祖。你们以为我在搞邪教?不,我在等一个人回来点火。”
我眯眼:“谁?”
“你。”他指着我,“二十年前,是你亲手把归墟碎片埋进地基。那一晚,你穿着小褂,踩着板凳,说‘师父,这样灯就不会灭了’。”
我脑仁一炸。
不可能。我从没见过这里。我连当铺地下室都懒得修。
可归墟剑突然震动,剑鞘崩开半寸。一股热流冲上手臂,掌心浮现一道旧疤——和灯柱底部的凹槽,严丝合缝。
“荒谬。”司徒明冷声道,“他是七剑共主遗孤,怎么可能为妖族点灯?”
“妖族?”夜无痕哈哈大笑,“这灯是镇妖的!锁的是皇朝龙脉,防的是天外之劫!可没人愿意背这黑锅,没人肯当恶人。最后……是你师父求我顶罪,让你清清白白活下去。”
他站起身,声音低下去:“可你忘了。你自愿来当这‘斩灯人’,也要当‘点灯人’。你说,若天下将倾,总得有人先点燃火种。”
我不说话,只低头看手。
这手杀过人,算过账,泡过茶。但从没记得它埋过什么剑。
赵无锋忽然暴起,一剑劈向灯柱。剑尖刚触到青铜,地面龙骨猛然弹出,刺穿他右臂,将他钉在地上。
“别碰灯。”夜无痕摇头,“它认主。现在……只认他。”
我慢慢走向灯柱。每一步,脚下龙骨都微微颤动。账本在我怀里发烫,掏出一看,纸页自动浮现金纹,与灯柱铭文完全对应,像两半拼图。
“所以……”我盯着夜无痕,“我是来灭灯的,还是来续火的?”
“你两者都是。”他说,“灯主之子,剑主之身,斩灯之人。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话音未落,归墟剑突然脱鞘!
它像活了一样,在空中划出弧线,剑尖直指我眉心。我本能想躲,可身体僵住。司徒明怒吼一声扑来,却被无形力场弹开,半边身子瞬间透明。
“别拦!”他嘶喊,“让他看!这是他的命!”
剑尖停在我眼皮前半寸。寒意刺骨。
就在这一刻,我瞳孔里倒映出影像——
老道士抱着个婴儿,站在灯柱前。他右腿是木的,褡裢鼓鼓囊囊。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轻声说:“对不起啊,崽子,这苦差事……只能交给你了。”
然后他掰开婴儿手掌,把一块锈铁塞进去,轻轻合上。
那块铁,正是归墟剑碎片。
我脑子轰的一声。
所有记忆碎片开始旋转,撞在一起。当铺的茶渍、梦里的天河、师父醉酒唱的童谣……全都串起来了。
我不是无辜卷入的掌柜。
我是被设计好的执灯人。
我是自愿踏入轮回的罪人。
我是……必须亲手斩断一切的刽子手。
归墟剑悬在眉心,纹丝不动。我站着,没动,也没闭眼。
夜无痕从高台走下,站在我面前,声音轻得像风:“现在你明白了?你不是来阻止命运的。你是来完成它的。”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离剑尖只有一线。
“你说我二十年前埋了剑。”我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自己,“那我现在……能不能改个账?”
他一愣。
我没等他回答,拇指蹭过剑刃,血珠滚落,滴在灯柱底部的凹槽里。
咔。
一声轻响。
整个大殿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