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一震,我差点把归墟剑当拐棍杵地上。
赵无锋还坐在断墙边,脸色比纸糊的灯笼还薄,手却死死攥着那半块桃酥。我没动,他也知道我要走。这种时候讲什么“别去”,跟在当铺门口拦着赊账的瘸腿老汉一样没用——人一旦认准了方向,连阎王殿前的狗都能踹翻三只。
风从地底缝里往上吹,带着股陈年铁锈混着腐草的味道。这味儿熟得不能再熟,二十年前我被推下悬崖时,最后一口喘的就是它。当时我还想,完了,掌柜的命就这么埋在烂泥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回头账本上还得记一笔“失踪掌柜陈无咎,欠茶钱三文”。
可现在,掌心的剑纹烧得厉害,像是有人拿烙铁在皮肉底下画符。归墟剑也不听使唤,轻轻晃着,剑尖朝地,仿佛下面有根线牵着它的心。
我蹲下来,耳朵贴地。
赵无锋皱眉:“你干啥?趴地上捡铜板呢?”
“听脉诀。”我说,“师父教的,听地气走不走偏。”
他没再说话。毕竟他也知道,老道士那些歪理,越听着荒唐,越能救命。
岩层深处传来一阵阵摩擦声,慢而稳,像钝刀刮骨。我闭眼细辨——是剑鞘拖石的声音。不是别人的,正是归墟本体沉眠时的呼吸节律。司徒明以前总说,剑有灵,睡着了也打呼噜。我不信,他还非拉着我在后院守整夜,就为了听那柄锈剑“哼小曲”。
如今这“小曲”从地底爬上来,反倒让我心里踏实了。
我撕下袖口布条,给他肩伤缠了两圈,顺手把剩下那半块桃酥塞进他手里:“等我回来喝你的桂花酿。这次不偷藏了,坛子放当铺最里头那格。”
他咧了下嘴,没接话。
我转身走向裂缝,归墟剑一挑,砖石哗啦掀开,露出黑黢黢的口子。风更大了,吹得衣角猎猎响,像是有人在下面招手。
往下走没几步,光就没了。掌心剑纹渗出微光,照出石壁上的裂痕。奇怪的是,每走一步,脑子里就多一段旧事——十七岁那年练剑摔断肋骨,十六岁被罚抄《千字文》三百遍,十五岁偷喝药炉里的黄精酒结果半夜冒鼻血……
记忆倒着流,越来越近。
直到眼前一暗,景象定格:悬崖边,木腿老人站在我面前,双手抬起,掌心朝天。
那一瞬,我呼吸停了。
不是怕,是懂了。当年他不是要杀我,是要救我。若不把我推下去,七剑残意早把我经脉绞成麻花。可那时我不懂,只记得风灌进耳朵的呼啸,和落地前那一声闷雷似的吼:“活着,就是最大的因果!”
幻象中,少年的我站在崖边发抖,等着那双手落下。
我开口,声音不大:“我知道你要护我。”
顿了顿,又说:“所以这次,我自己跳。”
话落,我往前一步,纵身跃下。
风声重来,但这次我没闭眼。下坠途中,黑雾从四壁涌出,凝成人形,七嘴八舌:
“你不该回来……”
“师父骗你……”
“七剑皆妄,执剑者终将成灰……”
有司徒明的声音,有老道士的,甚至还有我自己幼年时哭着喊“娘”的调子。这些音混在一起,像账本上被人乱涂的墨迹,专挑心软的地方下手。
我咬破舌尖,血珠落地,瞬间化作星点,排成算盘珠子的形状。这是归墟清心咒,当年司徒明用来治我走火入魔,一边敲我脑袋一边骂:“账目不清,心就乱;心一乱,剑就歪。”
我一边虚划指尖,一边默念:“你说账目能算尽因果,那我就信这一笔。”
算盘轨迹成形,幻音如潮退去。
脚下一实,我已落在崖底。
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正前方,一面巨大石壁立着,上面刻满剑痕,密密麻麻,全是七剑失传的招式。我一眼认出,那是我这些年梦里反复出现的图谱——斩天河、断因果、逆轮回……
最后一行,四个大字:人间即道。
我伸手要碰,胎记猛地一抽,体内七剑残意轰然暴动,经脉像被无数钢针来回穿刺。疼得我单膝跪地,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就在这时,一点微光浮起。
司徒明的残魂,最后一点魂光,缓缓凝聚成形。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那四个字,嘴唇微动:
“别信……最后……那一式……是留给‘死人’的……”
话没说完,魂光如沙粒般散开,随风飘尽。
我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把归墟剑横在膝上。剑脊冰凉,掌心血纹压上去,微微发烫。
我低声说:“我不是要成神,也不是要复仇。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是我守这个当铺?为什么偏偏是那间破屋,那张烂桌,那本沾茶渍的账本?”
没人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按向“人间即道”四字。
刹那间,所有剑招化作流光,顺着指尖涌入胎记。一股暖流自心口扩散,所过之处,旧伤隐痛、经脉淤塞尽数打通。七剑残意不再反噬,反而温顺地融入血脉,像游子归家。
石壁开始崩解,碎石簌簌落下。
尘埃落定后,地面现出一双脚印——布鞋底,前宽后窄,右脚外侧磨得厉害。我认得这双鞋,师父三年前还在穿。每次他偷溜进后院喝酒,都会留下这么个印子,还非说是“天机踏痕”。
我盯着那脚印,嗓子发紧。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盘膝坐下,背靠着石壁,归墟剑横在腿上。剑纹已完全嵌入掌心,胎记变成一道完整的古剑轮廓,隐隐发烫。体力几乎耗尽,眼皮重得像挂了秤砣,可脑子却清醒得吓人。
头顶上方,裂缝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紧接着,一块焦黑的瓦片掉落,砸在我脚边。瓦片背面刻着两个小字:无咎。
我抬手,刚要捡起——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先我一步拾起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