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府机关事务管理局下属第三后勤服务中心，藏在老城区边缘一条被梧桐树荫覆盖的僻静小巷尽头。灰色的围墙很高，顶端绕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一扇厚重的电动铁门紧闭着，旁边挂着不起眼的白色门牌，字迹都快褪没了。
一辆半旧的面包车把厉战扔在门口。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递给他一个文件袋和一把钥匙，指了指那扇铁门，就一脚油门开走了，留下飞扬的尘土。
厉战的左腿还使不上大力气，撑着一条医院带来的简易手杖。他抬头看了看这地方。安静得过分，只有知了在树荫里没完没了地叫。空气里有股陈年老灰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他摸出钥匙，插入铁门旁一个不起眼的锁孔。厚重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挑高惊人的旧仓库。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积满灰尘的气窗斜射下来，在空气中划出模糊的光柱。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钢铁货架，如同巨大的、沉默的金属森林，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黑暗里。货架上堆满了各种蒙尘的物资箱，大小不一，标识模糊，散发着一股陈旧纸张、金属锈蚀和淡淡防潮剂的味道。
空气凝滞，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
这就是他的新“战场”？一个被遗忘的、堆放破烂的坟墓？
厉战拄着手杖，一步步走进去。手杖末端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片巨大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扫过近处的货架。
办公桌在仓库入口旁的一个玻璃隔间里，桌上放着一台老旧的 cRt 显示器电脑，旁边堆着厚厚的纸质台账，页面泛黄卷边。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正趴在桌上打盹，听到脚步声，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呃……新来的？”老头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厉战和他手里的手杖，脸上没什么表情，“姓张。看仓库的。那边是你的桌子。台账自己看，东西别乱动，丢了啥都算你的。”他言简意赅地说完，打了个哈欠，又趴了回去，仿佛对谁来接班毫无兴趣。
厉战没说话，走到那张空着的办公桌前。椅子上积着一层灰。他放下文件袋，环顾四周。
仓库极大，除了近处这些堆放普通办公用品、旧桌椅、废弃电器零件的货架，更深处则被更高的货架和隔断墙挡住，看不清虚实。高处的气窗很多被封死，只有少数几个透进光来。监控摄像头倒是有几个，但型号老旧，红色指示灯微弱地亮着，能覆盖多大范围存疑。
整个空间给人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表面的陈旧废弃，与某种隐藏在巨大空间和寂静下的、不协调的秩序感。
他坐下，翻开那厚厚的台账。纸张脆弱，记录着几十年来进出仓库的各类物资，名目繁杂，从复印纸墨盒到淘汰的办公家具，再到一些标识模糊的“特殊废料”、“待销毁档案”，时间跨度极大。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模糊的印章和签字栏。忽然，他的指尖在一页记录上停顿了一下。
那是一条十一年前的入库记录。
物品编号: SL-████ 物品名称: 教学仪器（破损待修） 入库单位: 市第七小学（已撤销） 经办人签字: 林 ██ 备注: 转区教育局统一处理（暂存）
签字栏的那个“林”字，笔迹娟秀而有力，与他记忆中林薇那份药膏说明书上的备注字迹，有着某种神似的风骨。虽然姓氏后面被墨水污渍掩盖，但那种独特的运笔方式……
第七小学？他隐约记得，那似乎是很多年前因为校舍安全和生源问题被合并撤销的一所老学校。林薇……会在那里工作过？
心脏莫名地快跳了一拍。但这念头很快被压下。姓林的人多了，或许是巧合。
他继续往后翻。台账记录琐碎而庞杂，大多是无用的信息。但在这些看似普通的流水账中，偶尔会夹杂着几条画风突兀的记录：
物品编号: tx-0814 物品名称: 通讯实验废件（高保密） 入库单位: 市无线电厂（特批） 处理方式：永久封存（A区）
物品编号: Jc-9903 物品名称: 旧档案（涉密\/已解密） 入库单位: 市委档案科 处理方式：限期保管（c区），到期销毁
A区？c区？
厉战抬起头，目光投向仓库深处那些被阴影笼罩的区域。这里的货架分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拄着手杖，站起身，朝着台账里提到的“A区”方向慢慢走去。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里的灰尘味越重，但那种若有若无的、类似电子设备静置时散发的微弱臭氧味，似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货架上的东西也开始变得不同。出现了更多贴着封条、编号以“tx”、“Jc”、“SY”开头的金属箱柜，箱体沉重，锁具明显比外面的要高级复杂。
“A区”被一扇厚重的、需要刷卡和密码的金属格栅门隔着。厉战试了试，门锁着。他透过格栅看进去，里面是更密集的货架，堆放着更多标识着“保密”、“待销毁”、“特殊材质”字样的箱子。空气中有更明显的金属和电路板的气味。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机关后勤仓库。这是一个打着废弃物资旗号的、半公开的秘密存储点！存放着大量敏感、涉密或等待特殊处理的“废件”！
将他调到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养伤那么简单！
厉战的心脏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被卷入更大漩涡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在格栅门前站了很久，直到左腿传来抗议的酸痛。他拄着手杖，慢慢往回走。经过一排堆放旧办公桌椅的货架时，手杖无意中碰倒了一个靠在货架边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画框。
画框背面朝上倒在地上。厉战弯腰，用没拄手杖的那只手，想把它扶起来。
就在画框被翻过来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画框里嵌着的，是一张陈旧发黄的集体照。照片背景是一所老学校的操场，旗杆上的国旗颜色都快褪没了。照片里是几十个穿着老旧校服的小学生和几位老师。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精密的狙击镜锁定般，瞬间聚焦在照片后排角落的一个小女孩身上！
那个小女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梳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正看着镜头。她的模样还很稚嫩，但那清秀的眉眼轮廓，那微微抿着的、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早熟的嘴角……
厉战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张脸……这张脸的雏形……
他的目光猛地向下移，落在照片下方的泛黄铭文上：
“市第七小学1998届毕业留念”
第七小学！又是第七小学！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拂去铭文旁的灰尘。在那一排老师的名字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姓氏——
“辅导员：林秀兰”
林！
厉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一股冰冷的战栗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他的脊椎！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照片角落里那个小女孩！
那个叫林秀兰的老师，眉眼间与林薇有着惊人的相似！而那个角落里的、眼神早熟的小女孩……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脑海！第七小学的入库记录！那个娟秀的“林”字签名！林薇身上那股与这陈旧仓库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她对电子产品异乎寻常的了解！她那精准到可怕的反应和身手！还有……她那从未提及的过去！
那个胸口烙印着孤绝红梅、带着清苦药味、冷静得像一台精密仪器的心理医生林薇……
她童年时，很可能曾在这所早已消失的第七小学度过！甚至，她的某位亲人（母亲？）曾在这里工作！
而这个仓库里，正封存着来自那所小学的、“破损待修”的所谓“教学仪器”！
厉战缓缓直起身，拄着手杖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左腿的伤痛仿佛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炸裂胸腔的冰冷明悟。
他被调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流放或保护！
这是一个局！一个精心设计的、将他这把“废掉的刀”重新投入磨刀石的局！
林薇知道。老刀可能也知道。甚至那个下达调令的男人，都知道！
这个看似废弃的仓库，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陷阱！或者是一个藏着毒饵的钩子！
而他，厉战，就是那个被扔进来，用来搅动这潭死水，迫使隐藏在深处的“东西”现身的……问路石！
巨大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混合着一种踏入未知险境的冰冷兴奋感，如同冰与火在他体内疯狂交织。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照片里那个眼神早熟、带着一丝倔强的小女孩。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的起点吗，林医生？
那么，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下，到底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值得如此大费周章，甚至将黑石那样的鬣狗也吸引了过来？
厉战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最冷的刀锋，扫过这片望不到头的、沉默的钢铁森林。
灰尘依旧在光柱中缓慢浮动。知了还在窗外聒噪。
但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新的战场，已然在他脚下展开。而这一次，他不再是明处的靶子。
他是潜入深水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