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自此不敢见采苹。
他刻意避着她走。
若在回廊转角瞥见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他会立刻转身绕道。
若在庭院中听见她与花草低语的声音,他会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采苹起初只是困惑。
她细细回想自己是否言行不当,冒犯了这位皇子阿哥。
可思来想去,除了那次关于王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闲谈,并无其他。
她天性豁达,虽不解,却也并未介怀,只是将疑惑压在心底,依旧每日安静地照料花草。
只是偶尔也会停顿一下,看向客院的方向。
弘时腿上的伤终于痊愈,丢掉了那根紫檀拐杖,行走如常。
与此同时,皇后催促他回宫的懿旨也愈发频繁,归期就在眼前。
启程前两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
弘时心绪烦乱,在庭院中信步。
行至侧门处,却见采苹和另一个侍女正合力将一个沉甸甸的食盒抬上一辆朴素的青帷小马车。
“……这是要送去安栖观给太妃娘娘的点心果子,还有新制的夏衣料子,务必小心些。”管事的嬷嬷在旁叮嘱。
安栖观?舒太妃?
弘时听说过一些关于那位在先帝朝宠冠六宫,最终却选择清修问道的太妃娘娘的事。
他看着采苹在清点物品,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
此一别,他回紫禁城,她留清凉台,或许此生再难相见。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弘时,他几乎是冲了过去,在采苹和那侍女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抢过另一个侍女手中的食盒,急道:
“我陪你去送!”
采苹完全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位躲了她许多日子,此刻却又如此突兀冲动的皇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阿哥?这如何使得?山路颠簸,您是万金之躯……”
“使得!”弘时打断她,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我想去甘露峰看看。”
采苹看着他眼中复杂翻涌的情绪,她张了张嘴,拒绝的话竟说不出口。
气氛僵持间,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三阿哥想去,便让他去吧。”
果郡王允礼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目光扫过僵持的两人,落在弘时紧抱着食盒的手上。
他转向采苹,温言道:“采苹,你熟悉路,便由你陪着三阿哥走一趟安栖观吧。”
采苹只得福身应下:“是,奴婢遵命。”
于是,那辆小小的青帷马车载着载着心思迥异的两人,晃晃悠悠地驶出了清凉台,向着云雾缭绕的甘露峰而去。
山路果然崎岖颠簸。
狭小的车厢里,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从未如此之近,气氛却沉默得令人窒息。
弘时抱着食盒,目光盯着晃动的车帘缝隙,不敢看对面的人。
采苹也低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颠簸中,马车一个趔趄,采苹身形不稳,下意识地轻呼一声,扶住了车壁。
弘时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护在她身侧,待她坐稳,又迅速收回,仿佛被烫到一般。
这细微的动作打破了沉默的坚冰。
采苹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阿哥……这些日子,您为何总躲着奴婢?可是奴婢哪里做错了,惹您不快?”
弘时身体一僵,抱着食盒的手指收紧。
他张了张嘴,那些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却终究化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没有。”他最终只挤出两个字,“是……是我自己的缘故。与你无关。”
采苹看着他眉头紧锁,只是她久在山水中,不明白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子阿哥,心中究竟压着怎样的大山。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山林。
“这山路虽险,风景却是极好的。”
她试图缓和气氛,指着远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飞瀑,“王爷常说,行路难处,往往藏着绝佳的景致。”
弘时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飞流直下的白练在苍翠山峦间奔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磅礴气势。
他紧绷的心弦,似乎也被这自然的壮阔稍稍撼动。
马车终于抵达安栖观。
这座道观坐落于甘露峰顶,距离甘露寺不远,却少有人问询。
道观清幽古朴,松柏环绕,颇有几分出尘之意。
舒太妃一身素雅的灰蓝色道袍,容颜清减。
她见到弘时,并无太多意外,只是温和地招呼他们坐下,奉上清茶。
她似乎能看透少年眉宇间的郁结,闲谈间并未多问宫中事。
反而讲起了山中的云雾松涛,讲起了观星望气的闲趣,言语间透着对世事变迁的了然和顺应自然的豁达。
“天道运行,自有其理。”
舒太妃的声音平和如林间清风,目光悠远,“人心亦如这山中云雾,聚散有时,强求不得,亦强避不得。顺应本心,明辨真意,才是清静之道。”
她为弘时添了茶,
“有时看似山穷水尽,未必不是柳暗花明。关键在于,看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是否有勇气去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无论甘苦。”
她的话并未直接点明什么,却像一缕清风,悄然拂过弘时纷乱的心田。
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在心底悄然萌生,是否真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内心的安宁,又究竟在何处?
在安栖观用了简单的素点,回程时,弘时的心境似乎开阔了些许。
下山途中,路过一处清澈见底的山涧小溪。
溪水潺潺,在阳光下跳跃着碎金般的光芒,溪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彩蝶翩跹。
“阿哥,时辰尚早,不如在此歇息片刻?”采苹看着弘时眉宇间难得的舒展,轻声提议。
她记得王爷说过,这位阿哥心中郁结太重。
弘时看着眼前生机盎然的景致,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马车,走到溪边。
采苹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她蹲下身,用手拨弄着清凉的溪水,惊得几尾小鱼倏然游走,又引来她一串清脆的笑声。
“阿哥快看!这水底的小石头,像不像一颗颗宝石?”她捡起一块青黑色的卵石,献宝似的递给弘时,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天真与快乐。
弘时接过那块带着溪水凉意的石头,看着她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和明亮的笑容。
他紧绷的嘴角,也终于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脱了靴袜,卷起裤腿,试探着将脚浸入溪水中。
冰凉刺骨的触感让他瑟缩了一下,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爽。
他看着采苹赤着脚在浅滩上小心翼翼地行走,裙裾被溪水打湿,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像山间的精灵。
他心中一动,弯腰捧起一掬水,出其不意地朝她泼去。
“呀!”采苹惊呼一声,被清凉的溪水溅湿了衣袖,回头看到弘时脸上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促狭笑容,随即也笑了起来。
她不甘示弱,立刻用手撩起水花回敬。
一时间,静谧的山涧充满了两人追逐嬉闹的笑声。
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打湿了他们的衣衫和发梢。
弘时仿佛卸下了所有皇子的重担,只是一个在溪边与心仪少女尽情玩闹的少年。
他看着采苹湿漉漉的笑脸,那双清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那一刻,他几乎忘了紫禁城,忘了那些沉重的责任,心中只剩下眼前这山、这水、这如阳光般明媚的人儿。
一种从未有过的、纯粹而汹涌的情感,在他胸腔里激烈地鼓荡着。
玩累了,两人并排坐在溪边光滑的大石上,晒着太阳,晾着湿透的衣角和头发。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溪水流淌的声音和彼此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溪水的清新气息。
弘时悄悄侧过头,看着采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和低垂的、沾着水珠的睫毛,心跳如擂鼓。
采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脸颊更红了些,却没有避开。
一种无声的、甜蜜而酸涩的情愫,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回清凉台的路,似乎变得格外短。
弘时的心,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那溪边的欢笑与悸动,如同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梦醒之后,是更加冰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