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夏末秋初。
百家镇,诛家村。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猛地将诛皎从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拽了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老眼努力睁开,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医院那惨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养老院那孤寂的四壁,而是……一片昏黄、模糊,带着熟悉气味的景象。
土坯垒砌的墙壁,因年久失修而布满裂纹,屋顶是熏得发黑的木质房梁,上面还挂着几串早已干枯的辣椒和玉米。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苇席,硌得他骨头生疼。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霉味,以及……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味道。
“这是……”诛皎张了张嘴,发出的却不是自己听了大半辈子那苍老嘶哑、气若游丝的声音,而是一道带着些许少年清亮,却因刚醒而略显干涩的嗓音。
这声音让他猛地一愣。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
那不是一双布满老年斑、皮肤松弛如树皮、青筋毕露的九十三岁老人的手。
这是一双年轻、骨节分明、虽然粗糙却充满力量的手!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流畅,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蕴含着蓬勃的生机。
“不……不可能……”诛皎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猛地从土炕上坐起,动作敏捷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没有了那副需要轮椅和拐杖支撑的残躯,没有了那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的病痛与虚弱。
身体轻盈,充满了久违的活力。
他环顾四周。
这间低矮、简陋的土屋,熟悉得让他心头发酸。
靠墙摆着的那口掉了漆的木柜,墙角那盏散发着微弱光晕的煤油灯,窗户上糊着的泛黄的旧报纸……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他埋藏在记忆深处,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
家……这是我年轻时的家?
在诛家村的家?
诛皎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慌与狂喜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嘶——!”清晰的痛感传来,如此真实,绝非梦境。
我不是死了吗?
在二零二五年的冬天,孤零零地死在养老院里……
诛皎的思绪陷入了混乱。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如何在无尽的悔恨与孤独中。
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从衰老的躯壳里流逝,最终沉入永恒的黑暗。
那持续了整整七十多年的悔恨,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侵蚀着他的灵魂。
陈兰兰跳崖前那绝望而破碎的眼神……
陈大壮浑身是血,倒在王麻子家门前的惨状……
陈父陈母一夜白头,悲愤离世的凄凉……
大姐诛盼弟、二姐诛招弟,带领着各村乡亲,为了给兰兰和大壮讨回公道,活活打死了王麻子一家,最终银铛入狱……
还有他自己,那个懦弱、无能、连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的诛皎,只能在每个村村口叩头谢罪,然后像一只丧家之犬,逃离了生他养他的百家镇,再也没有回来……
七十五年!
他背负着这沉重的枷锁,在外面漂泊了七十五年!
从青壮到暮年,他尝试过奋斗,赚取过惊人的财富,试图用金钱麻痹自己,可无论取得怎样的成就,那份刻骨铭心的悔恨与对故乡、对故人的愧疚,从未有一刻减轻。
他无妻无子,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陈兰兰在他心中的位置,也没有任何温暖能够融化他心底那座名为“百家镇”的冰封悔恨之山。
他最终选择将庞大的财产匿名捐赠给国家,独自一人,在养老院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期待着彻底的解脱。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睁眼,他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起点?
诛皎跌跌撞撞地爬下土炕,冲到房间里唯一一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略带青涩,却眉目俊朗的脸庞。
皮肤是常年劳作晒成的健康小麦色,眼神虽然此刻充满了震惊与迷茫,却清澈、明亮,没有历经近一个世纪风霜后的浑浊与沧桑。
这是他!十八岁的诛皎!
“八月……现在是八月……”诛皎猛地想起自己的生日,正是八月一号。
他重生回到了十八岁生日刚过的时候!
“兰兰……大壮……”他喃喃念着这两个让他魂牵梦绕,也让他痛彻心扉的名字。
陈兰兰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那个扎着两条乌黑辫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姑娘,还没有遭遇那场毁灭性的灾难!
陈大壮,那个憨直义气的少年,他的好兄弟,也还活蹦乱跳!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瞬间淹没了最初的恐慌。
上天竟然真的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一次弥补所有遗憾,扭转所有悲剧的机会!
“王麻子!”紧接着,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从他眼底深处升腾而起。
那个毁了兰兰,害死大壮,引爆了整个百家镇悲剧的罪魁祸首!
前世让他逍遥法外,今生……诛皎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咔咔的轻响。
年轻的身体里,那颗历经九十三载磨砺的灵魂,充满了决绝与狠厉。
“你,还有你们这些村里的败类,一个都别想好过!”他在心中立下血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皎儿还没醒吗?
这孩子,昨天过完生日就像有心事似的,睡到现在。
是母亲担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听在诛皎耳中,却如同天籁。他已经七十五年没有听到过了。
“让他多睡会儿吧,半大小子,贪睡正常。”父亲沉稳的声音响起,虽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诛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正常。
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重生和桃园空间是他最大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他灵魂深处传来的警示。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汗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五十年代中国北方农村最典型的景象。
低矮的土坯房连成一片,泥土路凹凸不平,远处是连绵的群山,近处是郁郁葱葱的庄稼。
阳光有些刺眼,空气清新中带着牲畜和草木的味道。
诛父正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诛母则在院子里的小灶台前忙碌着,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多半是稀得能照见影子的粥和几个杂粮窝头。
看到诛皎出来,诛母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关切地走上前:“皎儿,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咋这么白?”
看着母亲年轻了许多的面容,那眼角尚未爬满深刻的皱纹,诛皎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强行忍住,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妈,我没事,就是……就是做了个噩梦,没睡好。”
“噩梦醒了就没事了,大小伙子,怕啥噩梦。”诛父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打量了儿子一眼。
“醒了就活动活动,一会儿吃了饭,跟我去自留地里看看,那几垄红薯长得咋样了。”
“嗯。”诛皎重重地点了点头。
感受着父母真切的关系,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贫穷却充满生机的小村庄。
他那颗漂泊了七十多年、早已冰冷坚硬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丝归属和温暖。
但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这一世,我诛皎,绝不会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兰兰,我会用生命守护你!
大壮,我的好兄弟,咱们都要好好活着!
所有欠我们的,害我们的,我都要你们百倍偿还!
“还有……这贫穷落后的家乡……”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土地,前世后来他知道,未来的几十年。
这片土地和生活在上面的人们,还将经历许多的艰难与困苦。
“既然老天爷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还给了我……”他意念微微一动,感受着那存在于意识深处。
与他灵魂紧密相连的神秘桃园空间,“……那么,我不仅要报仇,要守护,我还要改变!
我要让诛家村,让百家镇,让所有对我好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十八岁的身体里,装载着一个九十三岁的灵魂,承载着七十五年的悔恨与一个时代的记忆。
诛皎的第二次人生,就在这一九五零年的八月,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在几天後那场该死的采蘑菇活动到来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彻底扭转命运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