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高炉的烟火彻底熄灭了,留下的不仅仅是河滩山坡上那些丑陋的废渣堆。
更是一种弥漫在整个公社上下的挫败感和资源被巨大浪费后的空虚。
劳力被长时间抽调,冬季农田管理几乎停滞,计划中的水利工程更是耽搁了大半。
地里的冬小麦,因为缺乏及时的追肥和耙耱保墒,长势明显弱于往年同期,叶片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蔫黄。
一些老农蹲在地头,看着麦苗直叹气。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
社办加工厂也因为燃料和部分骨干被抽走,处于半停工状态。
仓库里积压的原料和未能及时交付的订单,都成了赵振华心头沉甸甸的石头。
炼钢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刘福贵在公社领导班子会议上,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跃进”计划。
“同志们!炼钢我们暂时遇到了困难,但革命的热情不能减!
县里传达了新精神,要大力积肥,搞‘千斤肥,万斤粮’运动!
我建议,全公社再次动员,组织劳力大挖塘泥,大扫街道,大搞卫生,制造堆肥,一定要把肥料指标搞上去!”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重新点燃气氛,但响应者寥寥。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疲惫的沉默。
王建国书记揉着太阳穴,没有立刻表态。
另外两位副社长也低头喝着水,不吭声。
大家都被之前的“炼钢”折腾怕了。
诛皎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立刻刹车,将有限的、疲惫的劳力,重新拉回到农业生产的主线上来,否则明年夏收必然减产,那后果比炼不出钢要严重得多。
他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
“刘社长的出发点是好的,积肥确实是增产的关键。”诛皎先肯定了一句,让刘福贵的脸色稍缓。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是,我认为,当前我们公社最紧迫的任务,不是开展新的、大规模的积肥运动,而是立刻、全力抢救被耽误的冬季农业生产和水利建设!”
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目光扫过与会众人。
“第一,农时紧迫。现在已经是腊月,距离开春化冻只有一个多月。
冬小麦的越冬管理直接决定明年夏收的产量。
据我们农田管理组的调查,目前全公社超过六成的冬小麦田块,没有完成越冬追肥和耙耱保墒。
这意味着,如果再不采取措施,明年夏收,我们面临的不是增产一成的问题,而是可能减产两到三成的严峻局面!”
他抛出的数据,让所有人脸色一变。
减产两三成?那还了得!
“第二,水利是命脉。去年冬天规划好的三条支渠,因为炼钢只完成了一条半。
如果不能在开春前完成剩下的工程并清淤主干渠,一旦春旱,至少有三个大队,上千亩良田将无法得到有效灌溉!
到时候,损失的就不只是夏粮了!”
诛皎看向王建国和刘福贵,语气沉重。
“王书记,刘社长,粮食是根本。炼钢的任务,我们已经尽力了,结果大家也看到了。
如果接下来,因为我们工作安排不当,导致明年粮食大幅减产,我们该如何向上级交代?如何向全公社几千名社员交代?
那才是真正无法弥补的错误!”
刘福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诛皎句句在理,字字都敲在粮食安全这个最致命的点上。
他憋了半天,才说道:“那……那积肥运动也是为明年增产做准备嘛!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刘社长,”诛皎毫不退让,“我们现在没有‘两手抓’的本钱!劳力就这么多,精力就这么多。
集中力量尚可能保住农业生产,分散兵力,只会两头落空!
炼钢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
“你!”刘福贵被噎得脸色通红。
王建国书记终于开口了,他看向诛皎:“诛皎同志,如果现在停止其他活动,全力投入农业和水利,你有把握挽回损失,确保明年夏收不减产吗?”
诛皎挺直腰板,目光坚定:“王书记,我不敢说一定能增产,但我以我的党性和职务担保。
只要现在立刻将主要劳力撤回,按照我们第一大队已有的越冬管理方案,全力追肥、保墒、兴修水利。
我至少有八成把握,将夏收的产量,稳定在去年的水平,甚至,如果天气配合,还有可能略有增长!”
“好!”王建国猛地一拍桌子,下定了决心,“就按诛皎同志说的办!
炼钢的扫尾工作,由刘社长负责,尽快处理。
从明天起,全公社停止一切非生产性聚集活动,所有劳力,由公社生产指挥部统一调度。
全力投入到冬季农田管理和水利建设中去!诛皎同志,你全权负责指挥!”
“是!保证完成任务!”诛皎朗声应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会议结束后,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当各生产大队的干部和社员们听到,不再需要去搞那些形式主义的运动,可以安心回到地里干活,整修水渠时,几乎是一片欢腾。
“早就该这样了!”
“还是诛社长靠得住啊!”
“赶紧的,给麦子追肥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被压抑许久的生产热情,仿佛找到了正确的出口,瞬间迸发出来。
田野里,水渠工地上,再次出现了热火朝天的景象。
人们挥舞着铁锨、锄头,给麦田追施农家肥,用石磙子镇压保墒,在凛冽的寒风中开挖土方,清淤筑坝。
诛皎更是身先士卒,几乎整天泡在田间地头和水渠工地,现场解决各种问题。
他协调各大队的劳力调配,检查工程质量,指导技术要点。
在他的高效组织和亲自督促下,被耽误的农活和水渠工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抢了回来。
冬小麦的叶片逐渐恢复了绿意,新修的水渠段不断向前延伸。
看着这重新步入正轨的生产景象,再看看那堆无人问津、逐渐被风雪覆盖的炼钢废渣,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片土地上,实实在在的粮食,比任何空洞的口号和华而不实的“卫星”,都来得更重要。
而能带领他们抓住这个“实在”的人,是诛皎。
刘福贵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田野和对他明显冷淡了许多的社员,心中五味杂陈,第一次对自己盲目跟风的行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诛皎用他的坚持和远见,成功地扳回了局面,将偏离航道的公社大船,重新拉回到了以农业生产为根基的正确航线上。
这一次,他守护的,是百家镇明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