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台乡中心小学旧档案室,
陈年纸张与淡淡的霉味凝滞在空气中。
窗外,天色灰蒙,秋雨初歇,浓云却仍低压着天际。
陈海、老赵和财政所长老吴借着高窗渗下的稀薄天光,默默清点着最后一箱封存完好的账册凭证。
“都在这儿了,陈书记。”老吴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发干,
“原始凭证、银行流水、会议纪要……能找到的都找到了。”
陈海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沉甸甸的密封箱,点了点头,
眼神锐利如鹰隼巡视自己的领地:
“锁好。除了我们三个,任何人来调阅,必须看到我的亲笔签字和电话核实。”
“记住,是任何人。”
“明白!”老赵和老吴重重点头,神情肃然。
他们知道,这箱子里装的,
可能是岩台乡的清白,也可能是一场惊天风暴的序幕。
……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轿车正行驶在通往岩台乡的山路上。
车内,县委书记欧阳靖面色冷峻,手指不停敲击着膝盖。
身旁,省审计组的那位副厅长默然端坐,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天光未彻,景物朦胧,
他的目光投向那片浸染在灰白晨霭中的、尚未苏醒的旷野。
“欧阳书记放心,”审计副厅长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从目前初步核实的情况看,岩台乡暴露出的问题性质严重、证据扎实,恐怕不是孤立现象。建议顺着这条线深入核查,很可能触及更深层次的矛盾和问题。”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沙书记对这次审计工作,可是高度关注、寄予厚望啊。”
欧阳靖的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语气却沉稳有力:
“审计组指出的问题非常深刻、非常及时。对于扶贫领域出现的任何违规违纪问题,林城县委坚决做到有线索必核、有问题必查,全面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全力保障乡村振兴大局。”
他稍作停顿,目光坚定地看向身旁这位省审计组的那位副厅长:
“请审计组放心,我们坚决服从上级部署,一定以最端正的态度配合审查调查工作,无论涉及什么事项、什么人员,都坚决依规依纪依法处理,绝不回避、绝不护短。”
他欧阳靖需要这份“政绩”,需要向沙瑞金证明自己的价值,更需要借此机会,将某些潜在的威胁彻底摁死在这偏远的山沟里。
车队卷起泥水,驶向岩台乡政府,如同扑向猎物的秃鹫。
……
汉东省委,沙瑞金办公室。
气氛压抑得如同外面的天气。
沙瑞金盯着电脑屏幕上加密信道里传来的一条简短信息,脸色铁青。
信息来自他派去执行“非常规”调查的小组:
“该目标账户背景极为复杂,牵涉层级之高超出预期。”
“经查,林城县委书记曾主导向该账户转移巨额资金,但该账户并非其本人所有。资金流向隐蔽,经过多层复杂操作,最终接收方身份无法追踪,线索至此中断。”
另一条关于“封口”行动的消息,则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向了他——
“看守所内部管控已全面升级,祁同伟的亲信二十四小时轮值盯防,我们的人根本无法接近目标。若强行行动,失败概率超过九成,且极有可能暴露。”
沙瑞金猛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砰然跳起。
“废物!简直是一群废物!”他低吼道,额角青筋隐现。
陆则川和高育良竟然把篱笆扎得如此严密!常规途径久攻不下,特殊手段又屡屡受挫,此刻他竟像被困在铁桶之中,处处碰壁。
就在这时,秘书神色慌张地推门进来,甚至忘了敲门:
“沙书记,刚……刚接到京城钟老管家钟福先生下榻酒店的电话,说……说钟老先生突发疾病,入院治疗了!钟管家表示,原定与您的会面取消,他需即刻返京!”
轰隆——!
沙瑞金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椎猛然窜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钟老爷子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危?
连钟福都取消会面即刻返京?
他眼底骤然结霜。
这哪里是简单的生病?
这分明是钟家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断尾求生,彻底切断与汉东的一切明面联系,将他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连最后一丝情面都不愿保留。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压迫而来,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
失去了钟家这座靠山,他独自面对高育良和陆则川步步紧逼的合围,胜算几何?
答案不言自明。
然而,待秘书走后,沙瑞金眼底的波澜却骤然平复。
某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自深处浮现,取代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他竟低低地笑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仿佛在欣赏一出早有预料的好戏。
“好…好一个钟家。”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恼怒,
只有一种棋手看见对手终于落下预期之子的玩味,
“棋至中盘,便如此干脆利落地弃子求存?倒是够果决。”
他缓缓向后靠进椅背,
目光投向窗外沉郁的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直视京城的方向。
“这条大船想提前靠岸,撇清干系…”
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得令人心悸,却字字千钧,
“…也得问问我这位,暗中为这条船护航多时的‘舵手’,答不答应。”
……
京城,西郊大院。
钟小艾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
离婚协议就放在手边,钢笔的笔帽都没有盖上。
虽然二叔没再提她离婚的事,但其他族老还是再次给她施加了压力,最后期限,就是今天。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看守换岗的时间。
她心脏猛地一缩,就是现在!
她猛地站起身,快速走到窗边——那扇她凌晨撬开后又悄悄修复的窗户。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窗边一个沉重的花盆推了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从楼下传来!
“什么声音?!”
“快下去看看!”
门外瞬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向着楼下涌去。
就是现在!钟小艾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迅速拉开衣柜,从最底层扯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与家中女佣款式相似的深色衣裤,飞快套上,然后将头发胡乱挽起。
她屏住呼吸,轻轻拉开一条门缝。走廊空无一人!
她如同幽灵般闪出房间,低着头,沿着佣人通道快速向后院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终于,她来到了后院那处相对低矮的围墙边。
上次失败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但此刻已无退路!
她咬紧牙关,踩着墙边的杂物,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攀爬!
手指磨出血了,膝盖磕破了,她都毫无知觉。
就在她奋力翻上墙头的那一刻,一束强光突然从身后打来!
“站住!什么人?!”保卫的厉喝声响起!
钟小艾魂飞魄散,想也不想,直接纵身从墙头跳了下去!
……
清晨的林城还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岩台乡政府会议室内却已灯火通明。(实际上整夜都是灯火通明。)
欧阳靖与省审计厅副厅长端坐主位,面色凝重如霜。
晨光透过窗户,映照在下方位乡党委班子成员紧绷的脸上。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连保温杯盖轻碰杯沿的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凝重的气氛仿佛连晨雾都为之凝固。
陈海坐在欧阳靖正对面,神情平静,面前只放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
“陈海同志,”欧阳靖率先发难,语气冰冷,
“审计组初步核查发现,岩台乡菌菇合作社、‘户户通’等项目,存在严重的资金挪用和造假问题!涉案金额巨大!你作为乡党委书记,蹲点领导,作何解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海身上。
陈海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欧阳靖逼人的视线,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
“欧阳书记,审计发现问题,我们乡党委政府一定高度重视,积极配合,彻底清查。”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是,在问题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之前,我认为不宜轻易下结论,更不能搞有罪推定。我已经安排乡里,将所有原始账目、凭证、合同全部封存备查。”
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本:
“同时,我这里也整理了一些关于这些项目执行过程中的具体情况和相关旁证线索。我相信,只要尊重事实,深入调查,就一定能够查明真相,分清责任。”
“该是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该哪个环节的责任,就是哪个环节的责任。”
他将笔记本轻轻推到桌子中央,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位审计副厅长:
“我请求审计组,在调查时,也能重点关注一下项目招投标程序的合规性、资金审批拨付的完整链条,以及……”
“某些中标公司与相关审批部门之间,是否存在超出正常业务范围的往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欧阳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陈海这话,绵里藏针,分明是在暗示问题可能出在更高层面,甚至是在反击!
审计副厅长的眼皮也跳了一下,深深看了陈海一眼。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汉东、京城、林城岩台乡,三地风雨骤起,无形的丝线将看似无关的棋局紧密相连,一场更大的风暴,已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