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四年,十二月初三。
北京城的气氛,因昨日朝堂上那场雷霆震怒而依旧紧绷。寒风吹过街道,卷起几片枯叶,也仿佛卷动着无形的肃杀。今日,是钦差大臣离京赴陕的日子。
皇城承天门外,广场之上,一支军容鼎盛、杀气凛然的队伍已集结完毕,鸦雀无声,却自有一股踏破山河、涤荡妖氛的磅礴气势透体而出,引得远处围观的百姓屏息静气,目露敬畏。
队伍最前方,三面硕大的旗帜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狰狞舞动!
第一面,玄黑底色,绣金边龙纹,中间是遒劲如刀的两个大字——“钦差”!
第二面,赤红底色,绣咆哮虎头,中间是血淋淋般的两个大字——“肃贪”!
第三面,明黄底色,绣五爪金龙,中间是足以让百官跪伏、万民屏息的四个大字——“如朕亲临”!
旗帜之下,三百名龙鳞卫缇骑肃立如林。他们皆身着玄青色龙鳞卫服饰,外罩轻便链甲,腰佩新式破军刀,背负劲弩,甚至部分精锐的腰间还挎着短柄燧发铳!人人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身姿挺拔如松,一股百战精锐的煞气弥漫开来,令人不敢直视。他们所乘战马,亦是膘肥体壮、神骏异常的河曲骏马,马蹄轻刨地面,鼻息喷吐白雾,显得焦躁而充满力量。
队伍中央,是一辆特制的大型马车。车厢以硬木打造,关键部位嵌有钢板,车窗玻璃厚实,悬挂着厚重的绒布帘幕。拉车的四匹骏马毛色纯黑,神异非凡。这便是钦差大臣的座驾,坚固、稳重,可御寻常弓矢突袭。
马车旁,一位身披山文甲、头戴凤翅盔、腰悬鎏金狮蛮带、按刀而立的将领,尤为醒目。他年约三十,面容刚毅,目光如电,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与沉稳气度。他便是龙鳞卫指挥使赵铁柱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以勇猛、机警、忠诚着称的千户——王朝!此刻,他便是这三百龙鳞锐士的直接统帅,肩负护卫钦差之重任。
“钦差大人到——!”
一声唱喏,承天门侧门开启。只见陈宝玉身着绯色孔雀补子正四品官袍(因加授钦差衔,临时提升服色),腰系玉带,步履沉稳地走了出来。他面容依旧带着几分文士的清俊,但眉宇间已一扫往日的谦和内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坚毅、果决与深沉。皇帝的信任、重托,以及此行的艰险,已让他迅速蜕变。
他身后,跟着两名手捧鎏金托盘的小太监。一个托盘上,放着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尚方宝剑,剑鞘龙纹狰狞;另一个托盘上,则是那面绣着“如朕亲临”四字的金色龙纹王命旗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威严光芒。
王朝见状,立刻大步上前,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末将王朝,率龙鳞卫三百缇骑,参见钦差大人!请大人示下!”
三百龙鳞卫同时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甲胄摩擦之声如同金铁交鸣,齐声低吼:“参见钦差大人!” 声浪虽不高昂,却凝聚如铁,直冲云霄!
陈宝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扫过眼前这支雄壮的队伍,心中豪情与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抬手虚扶:“王千户请起,诸位将士请起!”
“谢大人!”
陈宝玉从太监手中接过尚方宝剑与王命旗牌,亲自将其安置在马车内特制的支架上。这个动作,象征着权柄的交接与责任的背负。
就在队伍即将开拔之际,一骑快马从皇城内疾驰而出,马上骑士乃是一名身着御前侍卫服饰的大汉将军。他驰到车队前,勒住马缰,高声宣道:
“陛下有口谕——!”
陈宝玉、王朝及所有将士立刻躬身聆听。
“陛下曰:着钦差大臣陈宝玉,持朕剑牌,代天巡狩,遇事可临机独断,先斩后奏!望尔等精诚用命,扫除奸佞,肃清寰宇,早日凯旋!钦此!”
“臣等领旨!必不负圣恩!” 陈宝玉与王朝齐声应道,声音坚定。这道口谕,无疑是皇帝在离京前最后的鼓励与授权,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时辰到!启程——!” 礼官高声唱道。
“全军听令!”王朝翻身上马,声如洪钟,“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呈护卫行军阵型!斥候前出五里!左右翼散开警戒!目标——西安府!出发!”
令下,军动!
斥候轻骑如离弦之箭般率先冲出。
主力队伍缓缓启动,龙鳞卫缇骑将钦差马车护卫在核心,队伍整齐,马蹄声由稀疏逐渐变得密集,最终汇成一片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雷鸣,踏破了京郊冬日的寂静。
那三面巨大的旗帜在队伍前方引导,迎风招展,“钦差”、“肃贪”、“如朕亲临” 十二个大字,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意志,向着西方,向着那片即将掀起风暴的土地,义无反顾地前进!
离京约半个时辰,队伍行至京西驿馆稍作休整。陈宝玉并未下车,而是命人请千户王朝进入马车议事。
马车内部颇为宽敞,陈设简洁却牢固。尚方剑与王命牌置于一侧,案几上铺开着陕西地图与相关卷宗。
“王千户,坐。”陈宝玉神色凝重,“此行凶险,远超寻常。朝堂之上,陛下虽未明言,然陕西之水,深不可测。敌在暗,我在明,需得万分谨慎。”
王朝拱手,目光锐利:“大人放心!末将受赵指挥使重托,麾下儿郎皆是百战精锐,警醒得很!沿途安保,末将已有周密安排,定保大人无虞!” 他顿了顿,低声道,“离京前,指挥使大人曾密嘱末将,陕西局势复杂,恐有…宗室牵扯,势力盘根错节。让末将务必护得大人周全,并…必要时,可动用非常手段。**”
陈宝玉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赵指挥使费心了。” 他手指敲了敲案几上的卷宗,“离京前,我曾密会帝师孙承宗孙老先生。”
王朝闻言,神色一肃。孙承宗乃两朝元老,帝师兼前任蓟辽督师,深通军务政略,其意见分量极重。
“孙老先生只赠我三字真言。”陈宝玉缓缓道。
“哦?哪三字?”王朝追问。
“稳、准、狠。”陈宝玉目光深邃,“‘稳’,乃根基。局势不明时,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切忌冒进,予敌可乘之机。需先立稳脚跟,掌握主动。”
“‘准’,乃要害。调查需精准,证据需确凿。尤其是…涉及宗室,”他加重了语气,“若无铁证,绝不可轻动。一旦动手,便要直击要害,让其无从辩驳,无法翻身。”
“‘狠’,乃决心。一旦证据确凿,锁定元凶,则需有雷霆万钧之势,除恶务尽,绝不姑息!无论涉及何人,背景多深,皆要以陛下赐予之权柄,狠狠打击,以儆效尤!”
王朝听得目光炯炯,击节赞叹:“帝师之言,字字珠玑,直指核心!末将明白了!沿途及至陕西,末将负责‘稳’,护卫大人安全,稳住阵脚。大人负责‘准’,查清案情,锁定真凶。待到时机成熟,你我合力,行那‘狠’字决,以雷霆之势,扫清奸佞!”
“正是此意!”陈宝玉与王朝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与决心。这一文一武,钦差与护卫,在出京伊始,便初步建立了信任与合作的基调。
休整过后,队伍再次启程。马车内,陈宝玉摒除杂念,潜心研读带来的所有卷宗。
这些卷宗,包括了都察院初步查证的线索、陕西官场主要人员的履历背景、边军各部驻防及粮饷拨付流程、甚至还有洪承畴督陕期间的一些奏报摘要。他看得极其仔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纸上记录要点,时而对照地图沉思。
“永丰仓…去年共接收漕粮、屯田粮计三十五万石…调拨各镇…账目看似平整,但…”他眉头紧锁,手指点着一处数据,“与兵部核发的员额相比,损耗率偏高…虽在常例之内,但若虚报员额,则…”
“督粮道张秉忠…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历任…与西安知府王允义乃同乡…”
“秦王朱谊漶…体弱多病,近年深居简出…世子朱存枢…性喜奢华,交游广阔…天启九年陛下推新政,鼓励宗室捐田输国,秦王响应,捐出大量田产,获陛下褒奖,然…王府用度据说因此捉襟见肘…” 看到这里,陈宝玉的目光微微一凝,指尖在“世子朱存枢”和“王府用度捉襟见肘”这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他仿佛能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看到陕西官场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看到边军粮饷被层层盘剥的黑手,甚至隐约感受到来自西安那座宏伟王府的阴影。压力如山般袭来,但他眼神却愈发锐利。陛下的重托、恩师的叮嘱、边军将士的期盼,都化作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斗志。
队伍沿着官道向西行进,日头渐偏。已离京百余里,进入太行余脉,道路两旁山势渐陡。
王朝策马靠近马车,低声道:“大人,前方即将进入黑风峪,地势险要,峡谷长约三里。末将已派斥候前去探查。”
陈宝玉掀开车帘一角,望了望前方那如同巨斧劈开般的山峪,峪口狭窄,怪石嶙峋,点头道:“小心为上。”
“全军戒备!弩上弦,刀出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王朝的命令迅速传遍队伍。龙鳞卫将士们瞬间进入临战状态,原本就肃穆的队伍更添几分凌厉的杀气,马蹄声似乎都放轻了许多。
斥候很快回报:“报!千户大人,峪口未见异常!”
王朝眉头微皱:“再探!仔细搜索两侧山崖!”
“是!”
队伍开始进入峪口。峡谷内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寒风呼啸而过,发出呜咽之声。
突然!
“轰隆隆——!!!”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前方传来!只见峡谷一侧的山崖上,无数巨石混杂着泥土树木,如同山崩一般倾泻而下,瞬间将前方的道路堵死!烟尘冲天而起,弥漫了整个峡谷!
“有埋伏!保护大人!”王朝反应极快,声如炸雷,“盾阵!结圆阵!护住马车!”
龙鳞卫将士虽惊不乱,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外围骑兵瞬间下马,取下背负的圆盾,咔咔作响,迅速在马车周围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环形盾墙! 内侧骑兵则弩箭齐指两侧山崖,目光如电,搜索任何可疑目标!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井然有序!
陈宝玉在马车内被巨响震得身形一晃,但他迅速稳住心神,脸上并无太多惊慌之色,反而眼神一冷。他并未贸然探头,而是透过车窗缝隙向外观察。
烟尘稍散。王朝厉声喝道:“第一队,上前查看落石情况!第二队,左右散开,警戒搜索!第三队,原地固守!”
一队龙鳞卫士兵小心翼翼地持盾上前,检查被堵死的道路和散落的巨石。很快,一名队正返回禀报:“回千户大人!落石堆积深厚,短时间内无法通行!且…”他压低声音,“属下在几块断口新鲜的巨石旁,发现了楔子凿痕和火药残留的痕迹!绝非自然崩塌,是人为制造的山崩!”
王朝眼中寒光一闪,看向陈宝玉的马车。陈宝玉的声音从车内平静地传出:“王千户,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顺利抵达陕西啊。这‘欢迎’阵仗,倒是不小。”
王朝咬牙道:“大人放心,此等宵小手段,拦不住我等!末将已命人寻找小路迂回,或强行开辟通道!” 他随即冷笑一声,“也好,正好让儿郎们活动活动筋骨!也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知道,龙鳞卫的刀,还利得很!”
陈宝玉淡淡道:“嗯。尽快清理道路。此外,派得力人手,暗中查访近日附近可有可疑人员出没,尤其是擅长爆破开山的工匠或江湖人士。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条线索。”
“末将遵命!”王朝抱拳,立刻转身安排。他心中对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又高看了一眼:临危不乱,心思缜密,瞬间便能想到反向追查线索,确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