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华灯初上,忙碌了一天的朱啸,难得地卸下了所有公务,只携素月一人,如同最普通的富家公子与小姐,微服漫步于闻名天下的秦淮河畔。
初夏的夜风,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与秦淮河上脂粉香、酒菜香混合的靡靡气息,轻轻拂面。
河面上,各式画舫凌波荡漾,舫上悬挂的彩灯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五彩斑斓。
丝竹管弦之声,吴侬软语之唱,文人墨客的吟诵,商贾游人的谈笑,交织成一片独属于金陵的繁华与浪漫夜景。
两岸酒楼茶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沿河长廊下,还有不少售卖小吃、手工艺品的小贩,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风情画卷。
经历了沿途视察的严肃、工坊的喧嚣、军营的肃杀以及祭陵的沉重,此刻置身于这软风香雾、流光溢彩的温柔乡中,那份宁静与世俗的美好,显得尤为珍贵,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两人并肩凭栏,望着河中那被无数灯火搅碎的、荡漾着的璀璨倒影,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良久,朱啸才侧过头,看着素月在灯光下更显清丽柔美的侧脸,轻声说道:“月儿,这一路行来,风波险阻,政务繁杂,真是辛苦你了。不仅要护卫周全,还要帮朕参详事务,记录见闻。”
素月微微摇头,将身子向他靠近了些,声音轻柔却坚定:“皇帝哥哥,言重了。能陪在陛下身边,亲眼见证这革故鼎新的一切,看着这大明江山在皇帝哥哥手中一点点焕发生机,妾身心中……唯有欢喜,何谈辛苦?”
她顿了顿,望向对岸灯火通明的夫子庙,“只是有时见哥哥宵衣旰食,废寝忘食,妾身……心中难免牵挂。”
朱啸心中一股暖流涌动,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在栏杆下握住了她微凉而柔软的手。
素月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反而轻轻回握,一股无言的默契与温情在两人之间流淌。
就在这温情脉脉之际,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斥责声和几个男子不怀好意的哄笑。
朱啸眉头微皱,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一座灯火通明的书肆“墨香阁”门前,一位身着淡青色素雅儒裙、身姿窈窕的女子,正被几个衣着华丽、却举止轻浮的公子哥儿围住。
墨香阁,这里既是刊行天下书籍的皇家印书馆在南京的门面,也兼营售卖最新官报、典籍,时常有文人墨客汇聚。
此刻,阁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书架间忙碌,正是名动金陵的才女,皇家印书馆总编修——柳如是。
“云儿,将这几卷《洪武正韵》的最终校样仔细收好,明日便要送返京中刊印。”
柳如是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处理公务后的疲惫,却依旧从容。
她身着月白素纹儒裙,外罩一件淡青色比甲,发髻简单挽起,斜插一支白玉簪,绝丽的容颜在灯下更添几分书卷清气。
自天启八年被陛下破格擢升为总编修以来,她已习惯了这种忙碌与严谨。
侍女云儿一边小心收拾书稿,一边嘟着嘴抱怨:“姑娘,您都忙了一整天了。下午周公子那边派人来,说是得了什么孤本,想请您过府一叙,又被奴婢挡了回去。这应天府里的公子哥儿,真是没个消停。”
柳如是揉了揉眉心,语气淡漠:“周海?他不过是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在应天府衙有些关系罢了。回了便是,不必理会。”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秦淮河的流光溢彩,心中却是一片清寂。八年前,那道英挺威严的身影在她心中刻下印记,得以进入印书馆,虽能时时而见御笔朱批,感受天颜近在咫尺,但终究隔着重宫闱。
这份压抑心底的倾慕,是她在这浮华世界中保持清醒的动力,亦是难言的煎熬。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带着几分油滑腔调的声音响起:“柳大家!柳大家可在?周海特来拜会,还请赏脸一见!”
柳如是眉头微蹙,对云儿道:“你去告诉他,天色已晚,本官要闭门谢客了。”
云儿应声出去,片刻后回来,面带难色:“姑娘,周公子他带了好些家丁,堵在门口,说……说今日若见不到您,就把咱们墨香阁的招牌摘了去!”
柳如是脸色一沉,知道这周海是南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其父与应天府尹关系莫逆,平日横行市井,最是难缠。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恢复平日的清冷,迈步走出书阁。
只见周海一身簇新绸衫,摇着折扇,故作潇洒状,身后跟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气势汹汹。见柳如是出来,他眼睛一亮,收起折扇,嬉皮笑脸地拱手:
“柳大家,可算见到你了!周某近日偶得一本宋版《乐章集》,想着柳大家精于词律,特来请教,还请移步对面酒楼,容周某细细道来?”说着,便示意家丁上前,隐隐有胁迫之意。
“周公子!”柳如是后退一步,声音凛然,“本官乃朝廷命官,此地是皇家印书馆所在,岂容尔等放肆!鉴赏古籍,自有规矩,岂是深夜强邀之理?请你立刻带人离开!”
“朝廷命官?哈哈!”周海嗤笑一声,面露不屑,“柳大家,别说你这六品编修,便是应天府尹,见了家父也要客气三分!今日这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手一挥,家丁们便欲上前。
“放肆!”一个沉稳而带着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寒冰坠地,瞬间冻结了场面的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两人。为首者身着玄色常服,看似寻常富家公子,但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负手而立间,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自然流露,让喧闹的周海等人心头一窒。
他身旁跟着一名魁梧汉子,面容冷峻,眼神扫过周海及其家丁,让他们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寒意。
正是天启皇帝朱啸与其贴身护卫龙三。
周海被打断,十分不悦,但见朱啸气度不凡,强压着火气,斜眼问道:“你是何人?敢管本公子的闲事?”
朱啸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目光直接落在柳如是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柳如是娇躯猛地一颤!是他!绝不会错!尽管时隔八年,尽管他身着便服,但那深邃的眼眸,那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她记忆中天启八年召见时,以及无数次在梦中萦绕的身影完美重合!
她心脏狂跳,几乎要窒息,樱唇微张,那声“陛下”几乎脱口而出!
朱啸反应极快,用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她。
柳如是瞬间领会,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但眼中的激动、难以置信以及那深藏了八年的倾慕与委屈,却如潮水般涌上,让她眼眶微红。
她迅速敛衽一礼,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多……多谢这位公子出言相助。”
朱啸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即目光冷冷地转向周海:“强闯官署,胁迫命官,按《大明律》,该当何罪?”
周海被朱啸的气势所慑,但仗着地头蛇的威风,仍强自镇定:“你……你少吓唬人!在这南京城,我周家就是规矩!你……”
“龙三。”朱啸不等他说完,淡淡吩咐。
“是!”龙三应声上前,一步踏出,那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血腥杀气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他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冰冷地盯着周海。
周海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被这如有实质的杀气一冲,只觉得双腿发软,后面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身后的家丁更是噤若寒蝉,连连后退。
“滚。”朱啸只吐出一个字。
周海如蒙大赦,再不敢多言一句,带着家丁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墨香阁,狼狈不堪。
风波暂息。柳如是心潮起伏,她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稳定心神,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姿态优雅又不失恭谨:“今日承蒙公子解围,感激不尽。此乃小女子近日主持刊印的《花间集补注》,内有少许拙见批注于上,若公子不弃,聊表谢意。” 她递上书册,眼含期待。
朱啸看着她清澈而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眸,接过书册。触手温润,墨香清雅。
他随手翻阅,见批注精当,字体清秀俊逸,心中不由赞许。“柳总编修有心了。早就听闻总编修才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公子过奖。”柳如是心中暗喜,趁机低声道,声音仅二人可闻,“公子……一别经年,风采更胜往昔。妾身……心中一直感念当年知遇之恩。”
她巧妙地点出旧事,流露出深藏的情谊。“不知公子下榻何处?明日……明日午后,小女子可否将近日整理的几卷关于海外风物的杂记送去?其中或有公子感兴趣的新奇见闻。”
朱啸看着她,想到她身处印书馆,消息灵通,或可了解更真实的金陵动态,便点了点头:“我暂住城南‘悦来客栈’甲字院。柳大家若有暇,明日午后可来一叙。”
柳如是闻言,眼中绽放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光彩,盈盈一拜:“谢公子!明日定当准时拜访。”
朱啸颔首,转身向素月离开的方向走去。柳如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直到身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才轻轻抚了抚有些发烫的脸颊,转身步入书肆,心中波澜起伏。
朱啸追上素月,见她正凭栏望着河水,神色平静。他走上前,与她并肩,轻声道:“月儿……”
素月转过头,嫣然一笑,打断了他:“陛下不必多言。柳大家才貌双全,名动金陵,陛下与之谈谈诗文,了解下印书馆事务,亦是雅事。”她语气真诚,毫无芥蒂,但握着朱啸的手,却微微紧了一下。
朱啸心中感动,知道这是素月对自己的信任与包容。他握紧她的手,道:“在她眼中,朕或许只是个有些权势的‘公子’。明日一见,无非是文人间的寻常交往罢了。朕的心意,月儿你当明白。”
素月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低声道:“妾身明白。只是……这金陵繁华地,温柔乡,诱惑众多,陛下……切莫迷失本心才好。”
“放心。”朱啸揽住她的肩,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坚定,“朕的根在紫禁城,朕的心,在江山社稷,亦在……身边人。”他望着眼前这片由他亲手推动变革而焕发新生的城市,缓缓道:“南京之行,让朕看到了希望,也提醒朕前路之艰。帝国的车轮,需得更稳健地向前。而有些风景,看看便罢,终究不是归途。”
夜色渐深,秦淮河依旧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