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肩膀的钝痛,像一颗顽固的种子,在皮肉深处生根发芽,随着每一次轻微的呼吸、每一次无意的动作,都牵扯出尖锐的抽痛,将睡意撕扯得支离破碎。夏语辗转反侧,冷汗浸湿了额发,黑暗中只能盯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听着窗外小镇夜行车的呼啸,感受着时间在痛苦中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黎明撕开夜幕,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的疲惫与煎熬。左肩的肿胀似乎更甚,每一次抬手都像牵扯着千斤重物,牵动神经的剧痛让他倒吸冷气。他咬着牙,用右手笨拙地洗漱、穿衣,刻意避开了所有需要大幅度伸展左臂的动作,将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试图遮掩那处隐秘的伤痛。
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带着一夜未眠的浑浊和强忍痛苦的隐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微笑,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才背上书包——沉重的书包带压在左肩的刹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让他几乎趔趄。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带子尽量避开痛点,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家门。
白天的时光,如同在泥泞中跋涉。课堂上,老师的讲解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课本上的字迹扭曲跳跃。每一次试图集中精神,肩膀的疼痛就像无形的针,刺破专注的薄膜。他尽量保持沉默,避免回答问题,避免引人注目。课间休息时,黄华和王龙招呼他去打球,他只能扯着嘴角,用“有点累,想趴会儿”搪塞过去。吴辉强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他的背,那一下正好落在伤处附近,剧痛让他瞬间绷紧了身体,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t恤。他强忍着没叫出声,只是闷哼一声,迅速低下头掩饰扭曲的表情。
“喂,夏语,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吴辉强有些疑惑。
“没……没事,”夏语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昨晚没睡好,有点着凉。”
他借口去洗手间,在隔间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等待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稍稍平息。看着镜中自己毫无血色的脸和额角的冷汗,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孤立感席卷而来。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动作尽量放轻,避免使用左臂,说话简短,眼神躲避……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同学发现他的异样。这份“成功”的伪装,像一层薄薄的铠甲,暂时包裹着他的狼狈和伤痛,却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终于熬到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夏语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动作因为急切而再次牵动了左肩,疼得他眉头紧锁。他只想快点离开人群,躲进属于自己的角落。
自行车棚里,暖黄的灯光像往常一样洒下。陆雪茹的位置依旧空着,她大概还在文学社那堆稿件和排版软件中奋战。夏语对此早已习惯,甚至有些庆幸,至少不用在她那咋咋呼呼的关心中暴露什么。
他推着自己的车,脚步因为疼痛和疲惫而显得有些蹒跚。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刘素溪。她推着车,安静地站在灯光下,长发柔顺,身影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温婉。
夏语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背脊,试图让步伐看起来正常一些,脸上也努力挂上和平常无异的、带着点轻松的笑意,朝她走去。
“素溪学姐,等……”他刚开口打招呼,声音却因为强忍疼痛而显得有些干涩。
话未说完,刘素溪的目光已经精准地、带着审视地落在了他的脸上,随即迅速下移,扫过他那微微佝偻、明显在避免使用左臂的僵硬姿态。她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琥珀色眼眸,瞬间锐利起来,像探照灯般,将他所有的伪装轻易洞穿!
“夏语!”刘素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担忧,她快步迎上来,目光紧紧锁住他的左肩,“你怎么了?你的肩膀……怎么回事?”
夏语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出来了!这么快!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想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掩饰:“没……没什么啊!学姐你看错了吧?就是……就是昨天打篮球可能有点拉伤,有点酸而已……”
“酸?”刘素溪的眉头紧紧蹙起,根本不信他的搪塞。她伸出手,没有触碰他的伤处,但指尖却指向他左肩校服下微微不自然的轮廓,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和不容置疑的关切,“只是酸,你会脸色这么白?走路姿势这么怪?连书包都不敢好好背?夏语,你看着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夏语无处遁形。他被迫抬起头,对上刘素溪那双写满了担忧、探究和一丝……受伤的眼眸。那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连我也要隐瞒?
“真的……没什么……”夏语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全无,眼神也开始闪烁。
刘素溪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额角未干的冷汗,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那份强撑的狼狈和不愿示弱的倔强。她的眼神一点点沉下去,那份担忧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心疼和失望的情绪取代。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自行车棚顶灯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
半晌,刘素溪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却带着一种让夏语心惊的决绝:
“夏语,”她一字一顿地说,目光清澈而坚定,“如果你觉得连我都不值得信任,都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那好。”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以后放学,你不用等我了。广播站的事情很多,我也很忙。我们……各走各的吧。”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夏语所有强撑的伪装!
“各走各的”?
不再一起回家?
她……不再理他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失落感,比肩膀的疼痛更猛烈地攫住了他!他无法想象没有刘素溪陪伴的归途,无法想象失去那份温软声音和智慧开导的日子!那份早已在心底扎根的依赖感,此刻如同被连根拔起,带来尖锐的痛楚。
“不要!学姐!”夏语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急切,他甚至下意识地想去抓住刘素溪的手臂,但左肩的剧痛让他动作猛地一滞,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更加惨白。
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和眼中那份真实的恐惧,刘素溪的心也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强忍着上前扶住他的冲动,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坦白。
夏语靠在冰冷的自行车上,大口喘着气,额角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刘素溪那近乎“绝交”的威胁下,在巨大的恐慌和那份不愿失去她的心情驱使下,他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和委屈,将昨夜那条黑暗巷子里的惊魂一刻,和盘托出。
“……他们……三个人……挡住了路……问我要钱……我……我很害怕……想跑……但他们动手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还手了……打倒了两个……肩膀挨了一下……跑出来了……”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身体因为回忆和后怕而微微发抖。
随着夏语的讲述,刘素溪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想象着那个画面:幽暗无人的小巷,三个凶神恶煞的混混,孤立无援的夏语……那份恐惧,那份危险,近在咫尺!当听到夏语说肩膀挨了一下才跑出来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夏语话音落下的瞬间,刘素溪一直强忍着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晶莹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瞬间从她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车棚地面上,也重重砸在了夏语的心上!
夏语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哭泣的刘素溪,大脑一片空白!
广播站那个永远带着温软笑容、从容不迫的“大美女”学姐,那个比他高一级、总是用智慧开导他的学姐……此刻,竟然因为担心他,因为后怕他遭遇的危险,在他面前……哭了?
这完全超出了夏语的认知范畴!他手足无措,慌乱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想伸手替她擦眼泪,却又不敢触碰,只能语无伦次地道歉:“学姐……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啊!我……我没事了!真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就是肩膀有点疼……你别哭……”
刘素溪没有理会他的慌乱,她抬起手,用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但新的泪珠又立刻涌了出来。她看着夏语那副又惊又怕、笨拙安慰她的样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因为疼痛而紧蹙的眉头,心中的担忧、后怕、心疼,还有那份因他隐瞒而生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哭得更凶了。她不是爱哭的人,可一想到夏语可能遭遇的可怕后果,那份迟来的恐惧和后怕就让她无法自持。
“好好的?”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眼婆娑地瞪着夏语,带着哭腔质问,“挨了打,受了伤,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擦药,这叫好好的?!夏语!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万一……万一他们带着刀呢?万一你打不过呢?万一……”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那个“万一”的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
夏语被她哭得心慌意乱,也心疼得要命。他从未见过刘素溪如此失态,如此脆弱。她的眼泪,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手足无措,也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关心。
“对不起……学姐……我真的知道错了……”夏语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除了道歉,他笨拙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素溪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吸了吸鼻子,用手帕(她随身带着的素色手帕)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眶和鼻尖依旧泛着红,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清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郑重。
她走到夏语面前,目光直直地望进他还有些慌乱的眼睛里,声音因为刚哭过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夏语,你听着。”
“以后,绝对!绝对!不许再一个人走那种偏僻危险的小路!”
“晚上放学,必须走大路!必须!”
“如果……如果我和雪茹有事不能一起走,你就等我们!或者……或者提前告诉我,我让广播站其他顺路的同学陪你一段!”
“不许再逞强!不许再隐瞒!更不许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危险!”
她每说一句,语气就加重一分,眼神里的关切和不容反驳的意味也越发清晰。那不再是学姐温和的建议,而是带着心疼和后怕的命令。
“你知不知道……我……”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深深地看着夏语,那双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种更深沉的情感,“我很担心你。夏语。”
这句“我很担心你”,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夏语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肩膀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又滚烫的暖意,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看着刘素溪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那份清晰无比的关切,所有的慌乱和无措都化作了深深的触动。
“嗯!”夏语用力地点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承诺,“我知道了,学姐!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了!一定走大路!一定告诉你!”
晚风穿过车棚,带来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两人之间弥漫的这份温热而复杂的气氛。刘素溪的眼泪,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彻底搅乱了夏语平静的心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对方心中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那份依赖,早已悄然变成了双向的羁绊。而刘素溪,看着夏语郑重承诺的样子,心底那份因他而起的波澜,也在这泪水的洗礼后,变得更加清晰和深沉。
夜,依旧深邃。伤痛未消,但归途上,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关心则乱”的暖意,和一个少年刻骨铭心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