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像一砚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着城市。送完刘素溪回家,夏语独自蹬着自行车穿行在寂静的街道上。路灯昏黄的光晕被夜雾氤氲开,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又飞快地抛向前方。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静谧深夜里唯一的节奏。
到家楼下,他抬头望了望,窗户一片漆黑,只有楼道口感应灯因为他停车的声响而懒洋洋地亮起。外婆应该早就睡熟了吧?他想着,心里泛起一丝愧疚,又带着晚归少年特有的、小心翼翼的不安。
他用最轻的动作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缓缓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屏住呼吸,侧身挤进门缝,再反手一点点将门推上,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噪音。
屋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芒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饭菜余香和干净衣物晒干后的温暖气息。他脱下鞋,赤着脚,像一只踏足禁地的猫,踮着脚尖,准备飞快地溜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经过外婆紧闭的房门时,一声苍老而清晰、带着睡意朦胧的询问,如同温暖的羽翼,轻轻穿透了门板:
“是小语吗?”
夏语的心猛地一跳,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他连忙朝着门缝方向,压低声音应道:“外婆,是我。”
门内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是老式木床轻微的吱呀声,是拖鞋摸索地面的轻响。夏语心里一紧,也顾不得放轻脚步了,连忙上前两步,刚握住门把手,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外婆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被惊醒后的惺忪,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就着从客厅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夏语看清了外婆的神情,心头那点愧疚瞬间放大。
他赶忙伸手搀扶住外婆的胳膊,触手一片温热而干瘦的皮肤,下面的骨骼清晰可感。他脸上堆起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外婆,您怎么起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外婆就着他的力道站稳,另一只手抬起来,不轻不重地拍在他搀扶着自己的手背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埋怨和心疼:“你也知道很晚啦?看看这都几点了?钟都要敲十二下了!怎么最近天天都这么晚才落屋?学校里头的事情,就那么多?比县长还忙?”老人家的担忧总是直接而朴实,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夏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了一下。乐队排练、晚会筹备、文学社事务、深蓝杯……这些词汇在脑海里飞速闪过,却不能对外婆言明。他迅速调整表情,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身居要职”的无奈笑容,声音里带着点刻意为之的尴尬:“是啊,外婆,您孙子我现在可是‘大忙人’了。不光是学习,学校里一大摊子事呢。”
他搀着外婆慢慢往房间里走,一边细数,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为自己晚归寻找合理的注脚:“我现在是学校的团委副书记,每周一一大早就要去准备升旗仪式,平时还得带着人检查卫生、纪律;我还是文学社的社长,刚接手,千头万绪,明年还有个很重要的‘深蓝杯’比赛,所有报道宣传都得我们社里牵头跟进……” 他把外婆小心地扶到床边坐下,又拿过枕头垫在她腰后,仔细地掖好被角,继续说着,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少年人不易察觉的、希望被认可的炫耀,“而且啊外婆,我语文成绩好,还被选进明年‘深蓝杯’比赛的集训名单了呢!那可是代表学校去镇上、甚至去市里比赛的!”
“深蓝杯?”外婆靠在床头,昏花的老眼里充满了困惑,她努力理解着这个对她而言十分陌生的词汇,“那是个啥杯?喝水的杯子吗?比谁喝得多?”
夏语被外婆可爱的理解逗笑了,心里的那点紧绷感松懈了不少。他在床沿坐下,耐心地解释:“不是喝水的杯子,外婆。是一个很重要的语文比赛,就像……就像奥运会,不过是比谁书读得多,文章写得好!能选上的都是各个学校最厉害的学生!您说,您孙子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外婆这下听明白了,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像一朵秋日里盛放的菊花,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自豪的光芒,她连连拍着夏语的手背,“我家小语最有出息了!比你爸你妈当年强!”可这喜悦只持续了片刻,深深的忧虑又迅速爬上她的眉梢,“可是……这么多事情堆在一块儿,你的功课……顾得过来吗?身体怎么吃得消哟?”
她抬起那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皮肤像枯树皮一样粗糙的手,颤抖着抚上夏语的脸颊。指尖的温度微凉,带着岁月磨砺出的粗粝感,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仿佛在丈量他近日的清减。
“你看看,看看这小脸……”外婆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心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瘦得都没个巴掌大了!下巴也尖了!好不容易才给你养出来的一点肉,这才几天工夫,又掉没了!这要是让你爸妈打电话回来看见,或者过年回家瞅见了,不得心疼死啊……”
昏黄的灯光下,外婆眼中的水光和深深的疼惜,像一根柔软的针,轻轻刺痛了夏语的心脏。他握住外婆抚在自己脸上的手,那手很瘦,却很温暖。他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让她安心的笑容,语气轻松地安慰道:“哎呀,外婆,您看错啦!我没瘦,真没瘦!我前两天还偷偷称过呢,重了两斤!肯定是晚上吃多了,脸有点浮肿,显得好像瘦了,其实是胖了!”
“瞎说!”外婆根本不信,嗔怪地拍开他的手,语气执拗,“我还没老到眼花!瘦没瘦我摸得出来!就是瘦了!不行,从明天起,中午、晚上都回家来吃饭!外婆给你炖汤,好好补补!”
夏语心里叫苦不迭。中午来回奔波根本来不及,更重要的是,宝贵的午休时间可能会被挤压殆尽。他连忙摇头,拿出最正当的理由:“外婆,中午时间太紧了,来回跑一趟,我连喘口气、趴桌上眯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下午上课肯定打瞌睡,那才真是要耽误学习了!”
“那……那下午放学总行吧?”外婆退而求其次,眼神里满是期盼,“下午早点回来,吃完饭再去上晚自习?外婆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下午?下午他要去“垂云乐行”排练,那是雷打不动、关乎整个乐队梦想的时刻。夏语的心揪紧了,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婉拒,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和无奈:“下午……下午也不行啊,外婆。我们那个‘深蓝杯’集训,好多时候都安排在下午放学后,老师要给我们开小灶讲课呢,机会难得,不能缺席的……”
外婆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无奈、心疼、还有一丝难以理解。“这也不行,那也没空……你这到底是去念书,还是去当长工了啊?”她摇着头,花白的发丝在灯光下微微颤动,“怎么感觉比你舅舅他们这些的上班还要忙、还要累呢?”
夏语被外婆的比喻逗得笑出声,心里却泛起酸涩。他往前凑了凑,像小时候一样,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外婆的肩膀,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外婆,谁说不是呢?您孙子现在可是‘重要人物’,忙得很哩!不过您放心,等忙过了元旦,等晚会办完了,比赛集训告一段落,肯定就能闲下来了!到时候,我天天中午晚上都回家,缠着您给我做好吃的,非得吃成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子不可!好不好?”
听到这话,外婆脸上的阴霾才终于驱散了一些,眼睛重新亮起来,连忙点头:“好!好!这个好!白白胖胖的好!看着就喜庆!”她像是终于抓住了一个确切的盼头,心情瞬间明朗了不少,甚至开始盘算起来,“那……明天早上你想吃点什么?外婆给你做。”
夏语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处理事情,怕外婆太劳累,便说:“明天我得出门早,您多睡会儿,别忙活了,我路上随便买两个包子垫垫就行。”
“那怎么行!”外婆立刻反对,态度坚决,“外面的包子哪有家里做的干净实在?你说,几点出门?外婆起得来!给你煮碗瘦肉鸡蛋米粉好不好?你最喜欢吃那个了,汤鲜肉嫩,热乎乎地吃下去,一天都有精神!”
看着外婆殷切而坚持的目光,夏语知道自己拗不过她,也不想再拂了她的好意。他想了想,心里暖暖的,点了点头:“好,那就听外婆的,吃瘦肉鸡蛋米粉。”
又陪着外婆说了几句闲话,大多是外婆叮嘱他注意身体、晚上睡觉盖好被子之类的唠叨,夏语一一应着。直到外婆脸上露出倦容,连连打着哈欠催促他快去休息,夏语才仔细替她掖好被角,关掉了床头那盏光线柔和的旧台灯。
“外婆,我回屋了,您好好睡。”
“嗯,快去睡吧,别熬太晚。”外婆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睡意。
夏语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带上房门,站在黑暗的客厅里,静静听了一会儿,直到房间里传来外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回到自己狭小却整洁的房间,他按下书桌上那盏陪伴了他整个成长时代的台灯开关。“啪”一声轻响,暖黄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将书桌笼罩在一片温暖而专注的光晕里。
他在书桌前坐下,拿出晚上开会记录的笔记本,深吸一口气,翻开来。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是黄书记的要求,是乐老师的叮嘱,是他自己脑海中不断盘旋的待办事项:晚会流程、设备协调、文学社的参与方案、深蓝杯的进度、乐队的排练计划……
台灯的光线将他专注的侧脸轮廓投映在墙壁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上划过,眉头微蹙,一条条地梳理,一次次在脑海里推演可能遇到的困难和解决方案。窗外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偶尔有远处车辆驶过的声音,像是夜的梦呓。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纸页的声响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所有的条目都梳理清晰,在脑海中有了一张初步的行动地图。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身体向后,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抬起手用力揉了揉发涩发胀的眉心。
事情……真的有点太多了。像无数条细线缠绕在一起,每一条都需要他抽出精力去理顺。副书记的职责、社长的担子、乐队的梦想、集训的压力……还有不能辜负的外婆的期望。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上来。
他仰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天花板上被台灯光晕模糊了的纹路。不能再这样一个人硬扛下去了,得找个人分担。文学社那边……必须得找个靠谱的帮手。
沈辙?他做事严谨,但似乎缺乏点主动性。顾澄?善于协调,但资历尚浅。陆逍?嘴皮子利索,但干活有点毛躁……脑海里闪过一个个名字,又被他一一否定。思绪像是陷入了一团迷雾。
突然,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陈婷学姐!对啊!怎么把她忘了!作为上一任社长,她最了解文学社的运作,也最清楚哪些人可用、堪当大任!明天就去找她聊聊!
这个念头的出现,像是在黑暗的隧道里终于看到了出口的光亮。夏语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期许的微笑。虽然前路依旧忙碌,但至少,找到了一个可行的方向。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夜色更加深沉了,墨蓝色的天幕上,零星挂着几颗寂寥的星子,沉默地俯瞰着沉睡的城市。
他抬手,关掉了书桌上的台灯。房间瞬间被黑暗温柔地包裹,只有窗外极其微弱的星光渗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影子。
“明天……”夏语钻进尚带凉意的被窝,把自己裹紧,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仿佛一个虔诚的祈祷,喃喃自语道,“总会更好的吧。”
声音消散在黑暗里,像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期待着能激起希望的涟漪。倦意终于彻底席卷而来,将他拖入了沉沉的睡眠。窗外的世界万籁俱寂,只有秋风还在不知疲倦地穿梭,轻轻叩打着窗棂,仿佛在低语着关于明天的秘密。